太极宗师
口述 孟宪民 整理 吴新华
我今年82岁,足足打了74年的太极拳。我的恩师就是我已故的外公,一代太极宗师牛春明。
我外公得到“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露禅之子杨健侯的嫡传,在各种比武中总能以柔克刚制胜对方,同时广撒太极拳种子。因此,在浙江、北京乃至全国都有很高的声望。
2016 年,外公名扬天下的太极拳被确定为杭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牛春明太极拳在杭州一代代传承下去,同样传承的是外公重情重义的武德。
孟宪民(左一)和外公牛春明(左二),摄于上世纪60年代
我自小耳濡目染外公的绝技,高尚的武德,仗义救人的江湖传奇。
1881年,外公牛春明出生于北平一户满族家庭,他从小患肺结核,其父让他学医。20岁时,外公在意大利教会医院当外科医生。一天,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因痔疮前来就诊,此人就是太极名师杨健侯。
杨露禅(1799-1872),杨氏太极拳创始人
外公不知道他的身份,仍然态度热情、服务周全。出院那天,杨健侯问:“你一个年轻人,不仅没有一点朝气蓬勃,怎么反而面黄肌瘦的?”
外公说:“我从小就患了肺结核,经常要吐血的。”
杨健侯轻轻地问:“你怎么不学学太极拳?”
外公反问:“练太极拳干什么?”。
“练太极可以治好你的病。”老人斩钉截铁地说。
“可我不知道去哪里学太极拳。”
杨健侯(1842-1917),杨氏太极拳第二代传人
杨健侯说:“难道你还要打着灯笼去找吗?”说完哈哈大笑离去。外公觉得这个老头很古怪,回家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父亲。外公的父亲大喊一声:“傻小子,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位杨健侯是杨式太极拳创始人‘杨无敌’杨露禅的儿子,是京城武林高手中的高手!”
次日一早,天还灰蒙蒙,外公就直奔杨府,拜杨健侯为师。杨健侯犹豫了一下,却说:“不行。”
“我年事已高,在江湖上已经宣布不再收徒弟,如果收了你,这不是自己甩自己的脸啊?”外公以为空欢喜一场,杨健侯又说:“不过,我可以教你拳法,你拜师就拜在我儿子杨澄甫门下吧。”
杨澄甫(1883-1936),民国太极名家
外公喜出望外,立马行叩头大礼。名义上他的师父是杨澄甫,其实是杨健侯替子授艺。
杨健侯教拳,简单动作一天教一个,繁难动作三、五天教一个,要求反复练习,等打熟练后,再教下一个,绝不因外公有病而降低门槛。
在杨健侯的口传心授下,外公学会了九九八十一式杨式太极拳,开始时每天早晚各打一遍,后来增加到早晚各打两到三遍。再后来,节假日全天练拳,最多一天打三十多遍。外公的太极拳功夫突飞猛进。
1917年,杨健侯辞世,临终嘱托我外公:去南方发扬太极拳。外公遂南下南京、上海等地寻师访友,并在上海哈同路68号设立太极拳馆。
1928年,杨澄甫宗师在浙江国术馆任教务长,外公前往协助教拳。
1929年,杭州举办第一届西湖博览会,同年又举行被称为“千古一会”的国术游艺大会。在这个武林盛会上,全国各地的武林高手孙禄堂、杜心五、刘百川等集结一堂,名家表演中太极拳占很大比例。
外公很喜欢杭州,几年后把最喜爱的四女儿牛玉冰,也就是我母亲,嫁到杭州孟家。
好景不长,抗战爆发了。外公不愿替日本人做事,携全家离开杭州,到金华武义县避难。为了谋生,他一边打拳,一边开业行医。
1938年,兰溪中医专科学校的诸葛少卿校长聘请外公来校教太极拳。当地习武之人大多以外家拳为主,对看似软绵绵的太极拳有点瞧不起。有位武举人看学校没聘他,反而请外乡人牛春明,非常不服气,找上门来要比试武功。
外公微微一笑,婉言谢绝。武举人更加不把外公放在眼里,执意要比。外公非常为难,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打败对方,矛盾可能激化。外公就在客堂里画了一个大圆圈,说:“我们两人站在圆圈里,谁被打出圈外就输掉。”武举人欣然同意。
牛春明拳照
外公想起杨健侯恩师的教诲,与人比试不能先动手。先动手不仅理亏,且易露破绽,让对方有机可乘,便静观武举人的动静。这位武举人也是老手,深知“强者先打,智者后赢”的道理,也站着不动,静观外公的动静。
两人对峙一阵子,外公突然说:“右脚请来吧。”
武举人愕然一惊,他确实想用连环腿出奇制胜,此刻动机已被识破,他便不动了。外公连忙解释:“这是碰巧猜中,不算的,再来。”
过了一会儿,武举人想进攻。外公又说:“左手请来吧。”
两次出招均被识破,武举人按捺不住了,索性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招式,左拳向外公脸部猛击过去。外公出手以“截劲”相迎,大喝一声:“哈”,武举人应声跌出圈外,红着脸爬起来,跑了回去。
次日,武举人又来了,身边带了一个少年。武举人提出要儿子拜外公为师,外公见他态度诚恳,答应了。
外公赢武举人的,正是太极拳中的“懂劲”、“听劲”。但这仍非上乘功夫,唯有达到“人不知我,我独知人”的所谓“神明”阶段,方是登上太极拳技艺的顶峰。
外公为人谦虚,从不说自己有这些功夫。他在武义教拳之余,忙着采集、钻研中草药,替人治病,颇有成绩。
抗战胜利后,外公正式定居杭州,住在我家。他教我太极拳时,我正好8岁。
教拳时,外公先演练几个动作让我记住,又不告诉我动作的名字,我问了,他也不说。这种学习效果很好,但进程较慢。
外公牛春明(1881-1961)
每当我对太极拳索然无味,打退鼓堂时,外公也不说话,而是在我面前打拳,他那舒展、美观、大方的拳路不由吸引着我。我又开始老老实实练习拳法。
我练得满头大汗,腿痛难忍时,外公会讲故事:“练拳如烧开水,要让冷水沸腾,必须用柴火烧,坚持不懈,水才会开。”
一年后,我终于能打完一套81式的太极拳,非常开心。我求外公再教我太极剑法,不料,外公只看了我一眼,没答应。
直到我14岁,外公才主动教我太极剑。学会了太极剑,我又想学虎虎生威的太极刀,外公仍旧不肯教我。到我17岁,他才肯传授太极刀给我。
多年后,我才明白外公的一片苦心,拳是剑、刀、杆的基础,一定要先打好拳,就像建高楼大厦,基础不牢固,则难以建成,即使建成也是危楼。
在外公的精心培育下,1959年浙江青少年武术比赛太极拳项目,我拿了个人第一名。1981至1983连续三年浙江民间武术家比赛,我都拿了一等奖。
杨氏太极拳传承谱系
外公到老也没忘记恩师杨健侯的教诲。每天4点多,天还黑不溜秋,他已起床,在家打三遍拳,练半小时扎杆,然后去湖滨六公园。他既不骑自行车,也不走路,而是把太极拳中的搂膝拗步和野马分鬃这两个动作单独拎出来,一路打拳前往。
到七十岁,外公的全身肌肉仍如青年一样结实饱满,这就是太极拳的“外练筋骨皮,内练精气神”。
逢年过节,外公点上三柱清香,朝北作几个揖,嘴里默默念着。当时我不懂事,大声批评外公搞迷信。
外公说:“我是缅怀恩师,用这个最简便的方式怀念、感谢。有什么不对呢?没有杨健侯恩师,就没有我牛春明的今天。”
许多年后,我回想起这番话,外公真是一位重情重义的汉子啊!
外公晚年常去浙江大学、浙江医科大学、杭州铁路医院、杭州邮电局、杭州制氧机厂、张小泉剪刀厂、都锦生丝织厂、塘栖等地授拳。
1957年5月,金黄色的枇杷挂满枝头,外公坐船到古镇塘栖,住在徒弟沈掌庆家。听说太极拳名家来了,塘栖的少林拳、八卦掌、形意拳、擒拿格斗等门派纷纷涌来。当拳师们看到外公时,大失所望:牛春明身高1米6多,长得瘦小,会有什么本领啊?
沈掌庆提出与师傅推手,外公欣然同意。沈掌庆时常到六公园跟着外公学拳,知道师傅的真功夫,他小心翼翼地行拳。外公看了一眼徒弟身后的藤椅,轻轻用劲一掌,沈掌庆飞了起来,正好摔倒在藤椅里。
牛春明推手照
沈掌庆坐起来说:“师傅,你从前不用这么大劲的。”
外公说:“劲也要试试的。”
塘栖的拳师们吃惊不小,老人软似柳条的手臂,发出的劲竟如此强大。事后,不少人拜沈掌庆为师,练习太极拳。
沈掌庆说的没错,以前与外公推手,外公只推他出圈子半步。这也是外公授徒的规则,不管初学者,还是学了几年的弟子,他都只推半步,既安全,又不会让对方太失面子。在塘栖,外公向沈掌庆发了劲,主要给其他门派看看,不能小觑太极拳。
一次,外公去浙大教拳,我同去。一套拳之后,外公教大家推手。一位大学生看外公在忙,就与我推起来。几个回合过去,我感觉那人两手散开,中盘进攻的机会来了。我刚要向前发劲,外公大声喊住了我,还当众斥责。我心里很不服气。
牛春明拳照
回家后,外公才对我说:“你这一掌出去有多少劲,你知道吗?你能控制多少?对方有多少实力化解?摔伤人家怎么办啊?”外公就是这样一位爱护学员的好师傅。
外公对同门师兄弟也相当尊重。一次,外公的师弟田兆麟来杭州做客。饭后,师兄弟要推手。这是我盼望已久的,我从未看到外公遇过劲手,这次可以大饱眼福了。外公却说:“我们推手,你们不许看的。”
他带着田兆麟去了里面的房间,闩上门。我们只得在外面等候。
1960年,牛春明(前排中)和弟子
一会儿,我听到内屋木地板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过了一两小时,内门才打开。他们俩出来,已是满头大汗。我当时好奇地问:“外公,你俩谁功夫厉害?”外公白了我一眼:“在外面不能说我们师兄弟谁厉害。”
后来,在外公开心时,我故意问:“外公,你在师兄弟中功夫排第几?”外公一笑:“我的师兄弟都比我厉害。”我知道这不是真话,却是外公敬重同门的一种方式。
1956年,北京举行“全国武术表演比赛大会”,七十五高龄的外公代表浙江出征。
听说牛春明来了,各地武林高手纷纷前来拜访。一位打败过不少顶级高手的北方拳师一进外公房间,见屋里人身材瘦小,大声问道:“谁是牛春明?”
杨氏太极拳的五位宗师:傅钟文、崔毅士、牛春明、田兆麟、汪永泉(前排左起)
外公关上门,淡淡回答:“在下,就是牛春明。”那人一脸不屑地说:“我们比试一下功夫?”
外公说:“可以,明天早上五点,在大楼前花坛边比试?”
那人说:“好啊!”
外公又说:“我有两个条件:一是比武是友好切磋。二是不能告诉其他人。”那人心想,牛春明考虑得如此周全,一定是害怕失败。
上世纪40年代,牛春明(右)在杭州
次日五点,外公来到花坛前,北方汉子已等候多时。两人点头会意,那人伸出手臂,外公上前一步接手,两人就推起手来。
还没三个回合,那人一蹲,双掌向外公的阴部猛烈击来。外公轻轻一转,用双掌按过去,那人竟从花坛上飘了过去,摔在花坛另一头。
突然,楼前的窗户全打开了,掌声四起……外公小跑过去,拉起那人。对方提出再比试一次,外公摇摇头。
这次比试后,大家都说牛春明是大力士,能将200斤重的大汉摔出去,手上应该有1000斤之力吧。《文汇报》《新民晚报》等报纸的记者便联合采访我外公。
外公说:“我一个75岁的老头有什么力气啊?一桶水我现在都拎不起来。”
记者惊讶地问:“那你怎么能把200斤重的大汉摔出去?”
外公站起身说:“这是他自己的力气,我只是帮他送了送。”这就是太极拳的“四两拨千斤”。
1959年,外公师弟田兆麟的一位高徒来杭州。此人练拳二十年,身材壮实有力,与拳师推手时,常大吼一声,让对方跌出去。他与外公交手时,故技重演,正要大吼一声出劲,外公回锋避势,顺手相迎,反手相送,一迎一送的弹指间,对方已跌出一丈外,其双足着地轰然有声,地板为之震动。
他不甘心失败,数次反扑,均被击回去。遂大为叹服,恭敬地向师伯请教。
外公微笑说:“拳无拳,艺无艺,得机遇时是实技。”比试中每个机遇,都要当机立断,抓住稍纵即逝的良机,及时出劲,方显太极拳的实际意义——威力。
1960年,陈云同志在杭州接见外公,希望他将太极拳这件国宝发扬光大,并指示解放军报社的摄影记者给外公拍摄全套太极拳照片,共拍了200张。陈云看过非常满意,但觉得静态的照片还不够生动,指示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和浙江电影制片厂合作拍摄纪录片《万年青》。
拍摄中,摄影师向外公提议露一手真功夫。刚好一位养鸟人拎着鸟笼路过,外公叫那人过来,将鸟笼里的鸟捉出,放在掌心。养鸟人惊叫:“老师傅,你当心,鸟儿飞掉了,你得赔偿。”外公微微一笑,任由鸟儿在掌心扑腾翅膀,就是飞不起来。围观之人惊叹不已。这就是太极拳的“听劲”功夫。
纪录片《万年青》截图
纪录片《万年青》完成后,在全国很多城市放映。
1961年7月,那年我24岁,外公牛春明病逝于家中,享年81岁。
外公走后,我苦练太极拳,常想起跟外公学拳的那段时光。我打算收藏纪录片《万年青》的带子,这件东西对我太珍贵了。
1990年,我去浙江电影制片厂要带子。工作人员说:“复制带子要收费,每公尺10元,300多公尺,加之手续费,合计5000多元。”当时我每月工资几十元,根本无力承担。
过段时间,我托朋友去申请,理由是科研项目,费用只要250元。工作人员到上海拷贝,但只拷了三盘带子中的一盘,时长9分钟。
两年后,我去北京寻找另外两盘带子。中国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领导热情接待我,但他们说:片子没有了,当时已经交给浙江电影制片厂。我再跑去浙影厂,那边依旧没有,连事先拷贝过的那个原盘也找不到了。《万年青》只存下三盘中的一盘,还是拷贝过来的。
外公生前有七个女儿,唯有小女儿牛筱灵学太极拳。牛筱灵今年88岁,定居香港,她撰写了《牛春明太极拳》一书。这些年,我整理外公的笔记,出版了《牛春明太极拳及珍藏手抄老谱》等书。
外公离开这个世界已经59年了,但他的豪侠尚义、精深德艺、博大胸襟,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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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