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画下不一样的“他们”

杭州日报 2021-03-02 07:24:00 39.5w阅

读稿人语 戴维

打破禁忌

这是一份来自杭州第七人民医院一线医生的采访报告。

精神病一直是禁忌,更是一种说不出的痛苦。除了患者本人,最能理解他们心境的可能就是主治医生。和之前想象的不同,尹医生的叙述中没有离奇的狗血故事,更多的是平静的娓娓道来,这既是出于职业操守的理性和冷静,也体现了一个专业医生的人文关怀。

尹医生给她的病人画像,画中的他们都带着梦幻色彩,憨态可掬,有点喜乐,痛苦被最大化地简略了。这也提醒我们,换一种视角去看精神病患者,“假如没有疾病,他们本来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

为什么要做这个选题?平时这方面的社会事件和新闻很多,但看得多了,并不代表你了解疾病本身,不如摊开来聊一聊。尤其是对形形色色的心境障碍:抑郁症、躁狂症、焦虑症,尹医生有句话很适用:“如果把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比喻成一根弹簧,最好的情况就是控制在弹性范围内,千万别等到超出弹性范围。”

打破认知的禁忌,保持精神的弹性。这就是我们想告诉大家的。

AUTUMN
画下不一样的“他们”
 口述 尹肖雯 整理 王晓红 


说起精神病人,大部分人的印象是——脑子不正常,很多人对他们充满恐惧。我小时候也不例外

—— Hello,Travel ——


我是一名精神病科的医生,博士毕业,刚工作了六年。

说起精神病人,大部分人的印象是——脑子不正常,很多人对他们充满恐惧。我小时候也不例外。小时候我住的小区里有个女人,每天都在外面游荡,或是家门口呆坐,她总是穿着一件红色外套,披头散发,不说话,也不主动靠近人。大人叮嘱,见到她要绕道走。我不敢接近,只是好奇,她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后来我上小学,班上有一个男生,家里环境很糟,成绩也很差,还有很多行为问题,偷东西、借钱不还、打架、撒谎,所有人都讨厌他。那年开学,他没来。我后来才知道,他自杀了。我还记得当时的震惊,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感知自杀。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结局?多年后,我看了法国电影《四百击》,一下子找到了答案。那个男生和电影里的小男孩很像,很小年纪就感受到太多痛苦,他用自己的办法对抗,但仍然在现实中无处容身。

法国电影《四百击》剧照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决定学精神医学。硕士阶段,我拿到心理咨询资格,才对探究人类的精神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算是坚定了职业方向。

2015年,我正式进入精神病医院临床一线,开始和各种各样的患者打交道。


如果把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比喻成一根弹簧,最好的情况就是控制在弹性范围内,千万别等到超出弹性范围

—— Hello,Travel ——


精神疾病其实范围很广,而且有不同类型。

第一类就是大家知道、但又陌生的“精神分裂症”,这是一个大的疾病谱系,下面还有细分。这个病最大的特点是紊乱和不协调,涉及思维、情感、行为等多个方面的异常。

第二类是心境障碍,通俗讲就是“情绪生病了”。现在大家对这类疾病的了解相对多些,比如抑郁症、躁狂症、躁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

另外还有神经发育问题,就是在发育阶段起的疾病,如低智、自闭症、多动症等;以及老年人群体多见的各种原因导致的痴呆等等。

工作这几年,我和同事最大的感受就是心境障碍的病人数量一年年增多,发病年龄却越来越小。我们病房最小的孩子只有10岁。最多的时候,12-18岁的患者要占据门诊量的三分之一,这个数量是不可思议的。

心境问题,尤其抑郁症,其发病和社会心理因素相关性很大,和压力有关。打个比方,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内卷”,指节奏快,处处追求效率、指标,从而导致出现很多重复性无意义竞争,有竞争必然带来压力,时间长了,情绪就会出问题。可以想象一下,眼下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就像滚滚向前的洪流,无数生命被裹挟前行,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个变化,有些人就变得抑郁,焦虑,出现精神痛苦。

如果把每个人的精神状态比喻成一根弹簧,最好的情况就是控制在弹性范围内,千万别等到超出弹性范围。我曾遇到一个病人,是中年女性,事实上她出现精神异常已经很多年,多疑、猜忌、有妄想表现。她觉得所有邻居都在背后串通起来谋害她,就经常站在窗口破口大骂邻居。但她有个十分疼爱她的丈夫,她丈夫总觉得只要对妻子“无休止地顺从”,她就会慢慢好起来。

但事与愿违。直到有一天,丈夫发现妻子偷偷买了一把斧子,准备拿斧子去砸邻居的窗户,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妻子送来医院。


父母反问他:“为什么人家总是欺负你,肯定你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这之后,孩子就再也不告诉父母了

—— Hello,Travel ——


在临床一线工作后,我对精神疾病的认知更加深入,对精神病人的理解也更为深刻,我在诊疗过程中依然会谨慎,但是对精神病人的盲目恐慌早已消失。病人不是只有疾病那一面,我们医生也会关注他们除了疾病之外的其他部分。工作之余,我会用绘画的形式,记录这些病人给人印象深刻的方面。

我画的第一个病人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因为精神分裂症不得不住院,长期靠药物治疗,但效果不太理想,她还是有难以消除的幻听。她非常可爱,特别擅长画画,是我见过画画最好的病人,比我水平好太多了。她母亲给我展示她的作品,模仿宫崎骏的漫画简直和原版无法区分。我拍了好多她的画保存在手机里,可惜手机坏了,那些照片找不回来了。

大概是医生和病人相处久了产生的“化学反应”,我把小姑娘我见犹怜的形象画了下来。

我画的第一个病人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

这之后,手中的画笔就没再停下来过。画中的他们——有外表和内心强烈反差萌的青壮年;有身世可怜、罹患抑郁症的少年;有兴奋欢乐的躁狂患者;有受精神分裂症症状影响殴打老公的家庭妇女……

这是我画的一个抑郁症男孩,他是留守儿童,父母离异后母亲就消失了,父亲一人在杭务工,对他很少关心,他和奶奶独自生活在老家,那里生活环境贫穷、闭塞。

我在他周围画了一扇黑门,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是他接触不到。他个性柔弱,家庭支撑系统又太弱,在学校受到严重的校园暴力,我又在他边上画了一个大大的拳头。

遭受校园暴力的抑郁症男孩

我们在临床上观察到,在校园中遭受霸凌的孩子,即便转学换个新环境,仍然会成为欺凌的对象。我问过一个孩子,他说小的时候在学校受到欺负,很害怕,回家和父母说,父母反问他:“为什么人家总是欺负你,肯定你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这之后,孩子就再也不告诉父母了,性格也越发懦弱,其他孩子就觉得“这人好欺负”。久而久之,就算换个学校,校园暴力也很容易找上他。



这种情绪化的表达,不是一个理性的成年人该有的。可想而知,这个孩子的家庭心理环境有多糟糕

—— Hello,Travel ——


当然,这只是一种原因,真实情况远比这复杂。

我治疗过一个女孩,父母对她的控制非常严格,甚至不允许她锁房门。她父母的关系也一直不好,家里争吵不断。而她又正处在叛逆期,就用“抽烟、喝酒、自残”来反抗父母。这个患者反反复复住院,治疗一段时间,精神状况明显好转,但一回家就发病,反复自残。

我和她父母谈过,但沟通很困难。她父亲全程不说话,问他有什么想法,他就说“我现在不高兴,我不想和你讲话”。这种情绪化的表达,不是一个理性的成年人该有的。可想而知,这个孩子的家庭心理环境有多糟糕。

但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和隐私。作为医生,很多时候无法触及患者家庭的真实状况。有个小患者,采集病史时我和他母亲沟通,问她家庭和睦吗?你和丈夫关系怎么样。他母亲说,我们家里很好、很和睦的,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我从孩子口中听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说法——“我爸出轨,我妈经常和他吵架。他们一吵架,我就想死、想割自己的手。”

精神类疾病,虽然药物治疗很重要,但仅仅通过药物,无法百分百起作用。我们会给病房的青少年开展团体心理治疗,一群有相似症状的孩子在医生的引导下进行互动。一来可以减少他们的孤独感、病耻感,让他们觉得“原来不只我一个人这样”。二来通过团体互动,让他们掌握一些承担痛苦的技巧,在团体中学习怎样处理人际关系。



在躁狂患者眼中,世界上任何事都非常简单,比如有病人会说,我从医院出去后,要成立一个公司,超过马云

—— Hello,Travel ——


躁狂症,听这名词,是不是就觉得这类病人一发病,就会带来攻击性?事实上,这类病人真正应了那句“精神病人欢乐多”,他们通常头脑反应灵活,经常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医生去查房,躁狂患者会带动整个病房的气氛,夹道鼓掌,带着病人一起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搞得医生啼笑皆非。

这是我给一个躁狂患者画的。这个患者很瘦,笑起来像猴子,我把他画成美猴王的形象。躁狂患者看到的世界常常是丰富多彩的,所以我给他配上了鲜艳的色彩。

躁狂症患者眼中的世界

和这些病人聊天,涉及的话题是天南地北、脑洞大开。在躁狂患者眼中,世界上任何事都非常简单,比如有病人会说,我从医院出去后,要成立一个公司,超过马云,你们医生也别在医院干了,我会给你们安排职务,这个总监给你,那个总监给他。

躁狂患者很容易互相吸引,你夸我,我夸你,互相把对方吹捧上天。几个躁狂患者聚在一起,成立公司,挣大钱做大事,好像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几分钟就可以搞成。但有时激越性也很强,一言不合,就互相攻击,破口大骂。

为了引出病人更多的症状,我们不会生硬的询问,而是会顺着病人的话题聊,比如公司成立起来具体做什么?一年打算赚多少钱?在聊天的过程中,尽量发现患者夸大、高涨的地方。


精神疾病无关道德和个人品格,很多病人的内心依然葆有正常运作的良善和对美的感知

—— Hello,Travel ——


多年后,我偶尔会回想起儿时小区里穿红衣的女人。精神疾病无关道德和个人品格,它的出现,对患者和他的家庭而言,都是不幸的。但其实很多病人的内心依然葆有正常运作的良善和对美的感知。

“老病号”胖娟,患精神分裂症已经十多年了,她有家庭、有小孩。每年一发病,就被送回医院住一阵。爱漂亮是她最大特点,即便住院,她也不会忘“爱美”,嚷着不要穿病号服,要穿自己带来的颜色鲜艳的衣服。还给自己扎两个小辫,脸上挂着灿烂却不协调的神秘笑容。我在画中进行了适当加工,给胖娟穿上漂亮衣服,指甲也涂成红色。

爱漂亮的“老病号”胖娟

这个我叫他“胖胖”的男生,是一位精神发育迟滞患者,20多岁了,但心智永远停留在五六岁孩子的水平。他很喜欢跳舞,身体灵巧,表现欲强,很喜欢别人夸奖。有一次,他问我:“尹医生,你看我跳得好不好?像不像一只美丽的天鹅?”他这样问我,我就在他身边画了一只大白鹅。

胖胖是一位精神发育迟滞患者

每天下午三四点,是病人的娱乐时间,康复师们会针对性地让他们听音乐、唱歌。这也是胖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刻,会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同时享受别人对他的赞美。

这位有妄想症的大叔坚信自己体内被安装了“摇摆机”,所以被摇摆得血压高、血糖高、身体差。我就给他画了一个摇摆机,像小时候玩的“不倒翁”。其实这位大叔多才多艺,不仅唱歌好,还写一手好字,我把他画成这有趣的模样,是因为他给病友带来了很多欢乐。

妄想症大叔坚信自己体内有摇摆机

这是一个30多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外表看很金刚,内心却很柔软。他靠在门口的样子,很萌,眼神却是空洞的。我经常想,如果他不是病人,会是什么样。他肯定想不到,在我的“艺术加工”里,他还有另外两种模样,一个是相扑运动员,一个是舞蹈演员。

一位精神分裂患者和他的两种变形:相扑手、舞蹈演员

住院部很多病人是重症精神病患者,他们有的反复入院、有的需要终身服药,而且随着病情发展,他们的社会功能也渐渐萎缩了,无法再回归以前的轨道。这张画中就是一位患病多年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她的社会功能已经丧失,无法融入社会。她身上已看不到明显的幻觉、妄想、躁动等症状,只剩下淡漠、孤僻、懒散、衰退。

一位重症精神病患者身上只剩下淡漠、孤僻、衰退

病人越画越多,有一次我突发奇想,给他们来一幅集体照,虽然他们彼此并不熟悉。这张画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穿着鲜艳的衣服,表情神态各异。假如没有疾病,他们本来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因为生病,他们才变成这样。

假如没有疾病,他们本可以拥有不同的人生


对精神病人来说,高质量的照料和关心可能更为重要,社区、家庭,都应该参与其中

—— Hello,Travel ——


这些画都是我的“宝贝”,有几幅我还专门装裱起来。

如果有人问,你在这样的医院工作,不害怕吗?不压抑吗?可能他们看到这些画,会对这个群体有不一样的认识。不仅如此,这些画是工作馈赠我的宝贵财富,是我作为一个精神病科医生的自愈。

本文口述者:尹肖雯医生

“精神病圈”里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精神病人坚信自己是一朵蘑菇,整天撑着一把伞,蹲在墙角,不吃不喝。他的医生想了个办法,也撑了把伞蹲下来,自称是一朵蘑菇,陪伴这名病人。然后,医生仍旧正常走路、吃饭、睡觉,他告诉病人:“蘑菇也可以走路、吃饭、睡觉”。渐渐的,病人开始恢复正常生活,虽然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朵蘑菇。

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重要,但它蕴含了温暖的人性。作为精神病医生,对病人拥有同理心是十分重要的。排在医术前面的,是医者的人文关怀。

我读过一本书叫《天堂中转站》,作者在救济院工作,也做过精神科医生。书里有段话让我特别有共鸣,“低效和较高质量的照顾似乎是相关的”。现在病患越来越多,医生的数量还是不够,给到每个病人的时间更加有限。对精神病人来说,高质量的照料和关心可能更为重要,当然,这个仅仅通过医生也是不够的,社区、家庭,都应该参与其中。

我的画或许微不足道,但能让更多人看到精神病人的另一面:他们比现实中更可爱的模样,他们曾给医生留下的深刻印象。无论是何种精神疾患,他们都仍旧是人,也应该像人一样被尊重。

我还会继续画下去,记录下去。


编辑 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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