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稿人语 戴维
情比金坚
顾小洲是建国后杭州第一代包装设计师,设计过半个世纪里本地大部分知名商标。回过头去看他给西湖啤酒做的设计,什么最能代表西湖?上面是三潭印月的塔,下面是平湖秋月的倩影,绿树红亭,碧波荡漾,道不尽的风情,又不外露。
这就是老底子的杭州人。顾小洲至少代表了“老杭州”中的一类人。有才华,不吭声,像西湖水一样温文儒雅,内敛而周致,即使外面天翻地覆,仍自守着一方天地。
这样的人是不容易了解的。就像顾小洲的自传,向孙女说了上集,下集“下回再说”,也就从此再没了下集。他对妻子好,对子女好,对工作好,对什么都是情比金坚,这种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做人态度,在任何时代都是珍贵的。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顾小洲的后人愿意讲讲老先生的往事,对淡泊一生的老人是最好的怀念。
每次路过河坊街221号(原竹斋街134号),我都会上前轻抚圆拱门上的青砖,这里以前是我外公的家。
221号的旧格局,我眼睛一闭就能看到。典型的清代江南民宅,东西厢房,中间天井,斜对着天井的就是外公的书房兼卧室。天井一侧的窗下放了一张大书桌,桌上堆满了画稿。只要外公在家,我们就能透过窗子看到他在画啊画。
对于一个会画画的外公,我有种朦胧的敬仰。但我们之间不熟。外公本来话就不多,和我们小孩子更是几乎没什么交流。
2009年,我阿姨在收拾杂物时,发现了外公的旧物,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水粉写生画,画的全是老杭州旧景,时间大致是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西湖、吴山等变化不大的景点一眼可以认出,更多地方已不复存在,或者说风景各异了。比如通江桥,在外公画里还是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模样,现在已经是门前有光亮马路的建兰中学。
外公画的通江桥,现建兰中学一带
和写生画放在一起的,是外公自制的履历和获奖证书,还有一篇关于设计的论文。
很早我就知道,外公是“西湖啤酒”的商标设计者。但是那一叠获奖证书告诉我,原来不止西湖啤酒,老底子杭州人耳熟能详的商标包装,比如花皇宝、天目山笋干、西湖龙井、绍兴加饭酒、花雕酒……也都出自外公顾小洲之手。
那一刻,我心里有点震惊也充满自豪。从某种意义上说,外公应该是建国后杭州第一代设计师。那个时代,人们管这个行业叫美工。
外公设计的西湖啤酒商标
我经常会想起我和外公唯一的一次长对话。那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七十几岁的外公退休后有点抑郁。但是我去看他的那一天,他精神很好,高高帅帅,笑吟吟的。可能是他希望得到亲人的理解,而我也长到了能够与他对话的年龄。那天,不爱说话的外公说了很多很多,从童年家世一直说到他的理想,以及他和我31岁就过世的外婆的爱情。
最后,外公说,这是顾小洲传上集。下集,下回再说。
但我没机会听到下集了。2006年2月,外公离世,享年79岁。
如今,我也退休了。疫情期间,我在家整理外公的画稿。想起我和外公再也没有的下集,有一种冲动,要去补上这下集。
这时候我这才发现,自己对外公了解得太少了。于是我找每一个我能找到的、熟悉外公的人聊天,试图慢慢拼出一个完整的外公。
在我们祖孙对话的上集中,外公曾一遍遍地强调,他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娇气”,所以他特别努力地工作,想证明自己是个自力更生的男人。
我并不懂得外公为什么那么在意“自力更生”,在我母亲三姐弟长大成人之前,一直是我外公一个人在赚钱养活全家啊。直到我的妈妈详细说了外公的身世,我才明白。外公为何一生都坚持“自力更生”。
我的外公顾小洲1926年出生在杭州,是家里的第六个小孩。外公的生父叫赵虚谷,是当时浙江负责盐务的官员。竹斋街的老宅就是赵虚谷买下的。
外公3岁时,赵虚谷不顾妻子反对,将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没有子嗣的妹妹。妹妹嫁了一个绍兴地主,妹夫姓顾,叫顾砚士。外公成为顾家的养子,改名顾功汀。
对于来之不易的独子,养父母十分宠爱,所有生活用度都是当时的最高配置。但也有很多限制,怕他不安全,不让下河游泳,怕他受欺负,不让到杭州学堂里读书,只能在家里念私塾。整个村里都知道顾家少爷金贵,没有哪家的孩子愿意跟这个少爷玩。
顾小洲和徐小静
整个童年外公都非常寂寞。他最盼望的是杭州的四表哥来绍兴看他。四表哥在杭州念书,懂英语,知道外面发生的事,还会脱下洋气的校服借他穿。
外公最大的愿望就是跟四表哥一样,长大了去外面读书,自力更生,不当娇生惯养的少爷。他童年最高兴的一个时刻,就是四表哥偷偷把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原来他不是独生子,在杭州有他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他喜欢的四表哥就是他的亲哥哥!
外公9岁就订婚了。外婆徐胜珠比他大3岁,读过书,是绍兴城里的书香门第。
抗战爆发后,外婆全家到乡下避难,就住在外公家里。两家是远亲。这是外公和外婆的第一次见面。就像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他们是一见钟情。
外公爱这位徐家小姐姐念过洋学堂,有见识。而外公虽是乡下少年,但清秀温柔,还无师自通画了一手好画。
我从没见过外婆,照片里的她就像老上海风情万种的名媛。
“你外婆小时候,腮帮子上两块巴掌肉胖嘟嘟的,很可爱。有天晚上,你外婆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哪个是北斗七星。”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70多岁的外公坐在病房里对着外孙女,讲述他和外婆初见时的表情。那眼睛里,似乎还能看见那天夜里的星星。
外公顾小洲、外婆徐小静和我妈妈
外公17岁、外婆20岁时,他们结婚了。为表恩爱,小夫妻还给对方改了名字,顾功汀和徐胜珠,从此变成了顾小洲和徐小静。两个人脾气一个耐,一个急,特别登对。
1943年,他们的大女儿顾蓉玲,也就是我的妈妈出生了。在小孩随便养的那个年代,外婆从小给女儿吃鱼肝油、喝牛奶,用各种款式简练、花色素雅的童装打扮女儿。
外婆徐小静和大女儿(我妈妈)
妈妈今年78岁了,说起童年,她的眼神就变得格外娇憨。她记得,爸爸妈妈偷偷带她去划船。等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岸边红通通一片火把,急坏了的爷爷奶奶带着长工在沿河找他们。
外公外婆还在家里种了块地,准备实现自己的自力更生计划。种过水稻,还种过油菜花,有一次,顾小洲带女儿去地里查看收成,一不小心就把女儿陷在泥地里,“拔也拔不出来了”。
他们实在不是种地的那块料。
1946年,20岁的外公瞒着父母,抛下娇妻幼女,和他的四哥步行了三天,从绍兴走到东阳找工作,这可能是他循规蹈矩的一生中最离经叛道的一件事。
他在东阳法院找了份录事(类似于文书)的工作,从这里开始,外公真的实现了“自力更生”。
每次说到这里,妈妈都会很庆幸:幸好你外公从绍兴出来了,不然以后划分家庭成分,就不是“小职员”而是“地主”了。
1948年,外公又跟着四哥从东阳回到杭州,因为在东阳宣传过抗日,兄弟俩被国民党杭州特刑庭当作共产党抓了起来。幸亏隔壁邻居担保,关了几天放了出来。
两兄弟在竹斋街老宅安顿下来后,合开了一家印刷社。外公也把妻女以及绍兴的养母接来同住。原以为,幸福的生活从此开始。没想到,1953年,年仅31岁的外婆在生下第三个孩子后,引发产后疾病,遽然离世。她去世的时候,大女儿11岁,儿子3岁,小女儿还没满月。
外公顾小洲(右三)、外婆徐小静(右一)和四哥(戴眼镜者)一家
“你外婆一直怕生孩子,她说自己会死在这上面。但那时候没有什么好的避孕办法。你的母亲和你的舅舅、阿姨都出落得非常聪明,你外婆如果活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
外公跟我说的“顾小洲传”,上集到此为止。
徐小静去世后的10年里,顾小洲都是一个人。当年妻子取的名字——顾小洲,这个男人用了一生。
外公画画是无师自通。到杭州后,为了提高画技,他到国立艺术院的夜校系统学习绘画。
有位老师看中他的天赋,劝他专心学画。但那时候外公已经成家,要养全家四口人,谢绝了这番好意。
1956年“公私合营”,外公的印刷社并入杭州人民印刷厂,他也成为厂里的美工。按照政策,他可以拿每月96元的工资。但外公怕难为情,主动把工资降到54元。
一直到70岁退休,外公都在人民印刷厂当美工,整整工作了40年。我寻遍网络,买到一本1989年出版的《杭州人民印刷厂厂志》,上面提到:1960年前,厂里只有一名解放前留下来的美工。根据时间推算,这个美工就是我外公顾小洲。
后来,厂里又增加了两名美工,三人组一直合作到1979年。
很长时间里,人民印刷厂都是杭州城里最大的印刷企业。外公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参与了差不多半个世纪里杭州所有知名产品的商标和包装设计。
比如上世纪80年代曾流行过一款比青春宝还要早的营养品“花皇宝”,包装设计就是外公和一个叫史凤翔的人共同完成的。
当我辗转找到史凤翔老先生时,听说我是顾小洲的孙女,他很热情地邀请我去家里做客。81岁的史伯伯思路清晰,从他的讲述中,我看到了一个家人不熟悉的设计师外公。
和外公不同,史凤翔是科班生,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院的前身),1973年到浙江外贸包装进出口公司工作。当时,国家号召多出口创外汇,把中国的好产品卖到国外去。但中国产品往往因为包装过于简陋,在国际上卖不出好价钱。“人参不能当成萝卜卖!”于是省外贸包装进出口公司跟人民印刷厂合作,一起做商品包装,史凤翔因此认识了我外公。
“你外公话不多,但是一个少见的全才。他的仿宋体字写得漂亮极了,可以直接拿到机器上去印。”时隔30多年,史凤翔对顾小洲仍然印象深刻。
那时候,包装进出口公司开办了面向全省的设计培训班,外公是讲课老师。他跟学员说:包装是有学问的,经济、美观、牢固、适销是黄金四要素。要好看,也要考虑成本。包装设计必须简单实用,因为包装是为产品服务的,不能喧宾夺主。好的商标,要经得起看,放大、缩小都要好看。
“花皇宝”是浙江生产的高级营养品。但原来的包装就是一个大瓶,喝起来不方便,还显得廉价。外公和史伯伯就把产品改成小支的包装,一支就是一次的量。然后一支支放在盒子里,用瓦伦纸卡住,不容易碎,环保,还便宜。后来,“青春宝”也沿用了这样的包装设计。
我很感谢史伯伯让我了解到外公的工作。小时候,我只知道外公是个画画的人,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画画,厂里上班画画,回家接着画画,双休日到外面去写生画画。但是画画和商标包装设计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什么价值,我们作为家人是不太知道的。
后来,我翻看外公的设计论文时,看见他写到,商标包装设计要简洁美观有标识性,如果销往海外,在尊重产品销售地审美的同时,也要保有中国特色以及杭州本土特点。所有这一切呈现,都需要常开眼界、看专业书,也需要写生素描,既提升基本功又增加生活体验。
再看外公设计的商标,从天目山笋干到绍兴加饭酒、西湖龙井,全部是雅致简洁的中国风再加上点小趣味。这个设计理念,哪怕到现在都不落后。
外公38岁时再婚。年轻时我不太愿意谈这事,觉得破坏了外公和我亲外婆的爱情童话。在寻找外公人生下集的过程中,我突然释然了。
外公的第二任妻子,我们叫她鲍家外婆。她是绍兴鲍家的大小姐,咸亨酒店当初就是鲍家的产业。
外公和第二任妻子
鲍家外婆年轻时很漂亮,可惜所嫁非人。解放后实行婚姻法,要领结婚证,她才知道丈夫在江苏老家有妻小。男人选择了老家的妻小。走了。她独自抚养四个儿女长大。
鲍家外婆的长子鲍长铨,第一次见到我外公是在1961年。那时,鲍长铨是17岁的高中生。他看到自己的妈妈坐在一个高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长铨舅舅心想:这个男人斯斯文文,看上去是好人。
1963年7月,外公与鲍家外婆成婚。当年,长铨舅舅考上了浙江大学无线电系。大学里一个月餐费要12元5角,外公除了养三个亲生儿女外,还每月补贴长铨舅舅饭钱。
1966年,长铨舅舅和同学去井冈山“串联”。走到上饶,皮夹被偷。情急之下给外公写信,请求寄点路费来。但心里也没底,那时候大家都穷,而且两人还不熟。等了几天,他以为没希望了,这时,外公寄的钱到了。
外公一辈子都谨小慎微。有一次,舅舅的同学在西湖上偷鱼被抓,谎报了舅舅的名字。派出所找上门来,外公明知他们找错人,仍拉着舅舅去派出所解释。
外公唯一一次发火是长铨舅舅的女儿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他非常生气,拉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孙女去学校讲理,结果当然是铩羽而归。
外公和鲍家外婆
外公再婚后,对我亲外婆的娘家依旧很好。1976年唐山大地震,亲外婆的弟弟带着外孙来杭州避震,就住在再婚的前女婿家里。
张爱玲说,男人心中必然有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娶了红玫瑰,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娶了白玫瑰,则会把白玫瑰变成衣服上的饭黏子。
而我外公是一个好男人,他尽心善待了生命中的两朵玫瑰。
去年疫情期间,我在网上无意间翻到旧版“西湖啤酒”不干胶商标的拍卖信息。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邂逅外公的旧作。
外公有个柜子,专门存放写生作品。可惜几轮搬家过后,现在还能找到的遗作不足50幅了。
1996年,外公退休,得了抑郁症。
电脑普及后,设计都在电脑上完成,再也用不着手绘了。他钻研了一辈子的本领,一下子失去了用武之地。
外公一辈子都在画画,每个休息天都会外出写生。外公带我去过吴山,吴山上有个小池塘,外公画画,我就帮外公洗笔换水。
顾小洲外出写生
外公只要一画画,就仿佛与世隔绝了。有一次,他骑自行车去写生,出去时带着小板凳,穿着新毛衣,回来时板凳和毛衣都神奇地不见了。问他,他也不记得落在哪里了。
“西湖啤酒”商标上的“平湖秋月”,画的是绿树红亭,碧波荡漾,设计素雅,色彩明快,极富杭州特色。不知道外公去平湖秋月写生了多少回,画了多少角度,最后才选择了这个场景。
外公的西湖写生画
1926年出生的顾小洲,79年的人生,经历中国跌宕起伏的年代——抗战、解放、文革、改革开放以及21世纪网络时代的先声。在时代的滚滚大潮中,他努力地发出光芒。而我们总是在亲人活着的时候漫不经心,好像一个人生来就是老人,就是外公。
有时做梦,我还会梦见老宅。外公的书桌上堆满了画稿。每次外公喊我进书房,我都非常纠结。因为通常他叫我进去,是想让我尝尝他自制的古怪玩意,有时是味精,有时是汽水。那个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可是如今午夜梦回,我非常怀念那味道。
编辑 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