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览精选】马岭山房:我们要如何留住城市的记忆?

杭州日报 2019-04-15 13:00:00 8558阅

本文导读——

 

马岭山房为什么知名?不是因为它傍着林风眠故居,也不是因为它的主人是教育家蔡元培的后人,而是《杭州马岭山房老别墅 被官司缠绕十余年终于尘埃落定》《见证爱情的马岭山房终归于平静》《西湖边的马岭山房要卖一个亿》……这些新闻的出现。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马岭山房的记忆,事实上和一段历史息息相关,它的主人命运坎坷,这也是中国一段历史的象征和时间的浓缩。而马岭山房在经历了种种浩劫后,终于获得了新生,这不得不让我们长舒一口气。

城市的古建筑该如何保护?这是一个话题。我们为什么要保护城市的古建筑?这又是一个话题。而正是对这些话题的解决,让我们得到启示,也让不会说话的建筑也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风雨飘摇中的马岭山房

 

末末/

 

刚刚过去的2018年有一则不起眼的消息,《杭州马岭山房老别墅 被官司缠绕十余年终于尘埃落定》,再翻看前几年的新闻,发现有不少关于这座“马岭山房”的新闻,如《见证爱情的“马岭山房”终归于平静》《西湖边的马岭山房要卖一个亿》……

 

官司缠身、见证爱情、价值连城……这些夺人眼球的词都汇聚在一座老房子身上,它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而这座老房子今时今日又现状如何?藏身何处?

    

1/ 数度出现在新闻中的马岭山房

 

在灵隐路和玉泉路交叉路口的北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幢民国建筑风的房子,黑瓦灰砖墙,绛红色门框,古朴有余,也不难看出是经过现代工艺修缮后的作品。房前立着一块杭州市人民政府落款的石碑,上面写着:林风眠旧居,为市级文保单位。沿着楼梯走上小屋,屋内挂满了与林风眠有关的照片、画作、影像资料等,故居有专人管理。

 

从林风眠故居往西走大约不到20米路,右手边出现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目光沿着小路再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子,可探见一个白色三角形屋顶形状的建筑物。拾级而上,先是路过一处仁寿山健身点,再踏过几块布满青苔的青石板。很快,又一块杭州市人民政府的立碑出现在眼前:“玉泉路1号建筑,蔡元培之女蔡威廉及女婿林文铮旧居,建于20世纪30年代,包括三幢西式建筑。”

 

与前面林风眠故居形成巨大反差的是,这组名人故居建筑物已完全破败不堪,按碑上所记载的“三幢西式建筑”,眼前却只剩下第一座建筑,后面两座已经坍塌得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走近细看,依稀能看出几处已腐烂的木框架。

 

它,正是数度出现在新闻中的马岭山房。

    

2/ 为什么叫马岭山房?

 

故事还要从教育家蔡元培和画家林风眠说起。

 

1928年,蔡元培来江南数次考察之后,决定在杭州西湖孤山旁创建杭州西湖国立艺术院(后名为杭州国立艺专),他委托当时已在国内外书画圈中崭露头角的林风眠担任院长。

 

林风眠有个老乡叫林文铮,他俩曾一起在法国学习画画。在法留学期间,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等人组织了一场美术沙龙,在这场沙龙中举办了一次中国美术展览会,展览会邀请到了当时旅居法国的蔡元培前来主持开幕礼。正是在这次展会上,蔡元培对林文铮出众的才华赞叹有加,留下深刻印象。

 

蔡元培惜才,想为当时也在欧洲读书学油画的女儿蔡威廉牵线,蔡威廉是蔡元培的长女,也是最心爱的女儿,出生时蔡元培给女儿取名“威廉”,是从德语单词中音译过来,内含着蔡元培赴德国求学、教育救国的向往。但因为蔡威廉人在比利时读书等诸多原因,林文铮和蔡威廉两人未曾见上一面。

 

西湖国立艺术院成立后,院长林风眠把老乡林文铮叫来做办学的主要助手,让其担任教育长兼美术史教授。19284月,蔡元培来杭州主持国立艺术院的开学典礼,并把蔡威廉留在了学校,蔡威廉是学油画的,擅长画人物肖像画,她便在艺术院担任了西画老师。

 

在学校里,林文铮和蔡威廉两人第一次真正见上了面,蔡威廉有才又漂亮,追求者络绎不绝,穷人家出生的林文铮虽有倾慕之意,却又不敢直抒胸臆。倒是蔡威廉对他一见如故,在众多追求者当中独独看上了林文铮。两人相识才一个月,便在林风眠的陪同下去南京面见蔡元培。“准岳父”蔡元培一听之后大喜,说:“马上订婚,马上订婚。”192811月,林文铮与蔡威廉在杭州喜结良缘,婚后,两人用蔡元培给的嫁妆以及林文铮的积蓄共7000元,在西子湖畔的玉泉马岭山上觅地建房,这里山野幽静,风景秀美,适合绘画创作,而且离学校也不远,来回方便。

 

当时,艺术院中很多老师房子都建造在这附近,如林风眠,吴大羽……艺术大师们因为住的近,会时不时串个门,挥斥方遒。1934年,新屋落成,总面积260平方米左右,黑瓦粉墙,泥壁木地,分前后两幢,上下错落,前为平房,后为楼房,还有附属用房一间。前后还有两个花园,外加井一口。这幢房子几乎就是蔡威廉的作品,连围墙、窗花、铁门都由她亲手设计。看到小两口的新房像模像样,蔡元培很高兴,不仅常来小住,还亲自为这幢当时地址为“马岭山5号”的花园洋房题名为“马岭山房”。蔡元培还叮嘱林文铮:“你不要从政做官,把一生精力投入在艺术事业中去,就在这里干一辈子,帮助林风眠把学校办好,他一个人是很难办下去的。”

    

3/ 马岭山上琴瑟和鸣

 

 “她没有在教室里教过我,不相识,我只远远以尊敬的眼光看她,她是一个少妇,经常着黑衣,体态优美,少言语,显得分外静穆、内向。”这是后来画家吴冠中对老师蔡威廉的回忆,他说,在一次学生办展览时,蔡威廉一眼看中了当时还是学生的吴冠中的作品,立刻提出要用自己的油画,换他的一幅水彩画,这个举动让吴冠中深受鼓舞,铭感终身。而学校里的林文铮主要向学生讲述中国现代艺术,为学生作西方艺术史的启蒙,据学生李可染回忆说,听林文铮讲课,真是“得未曾有”。

 

在马岭山房中,夫妻俩度过了一段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时光。蔡威廉为自己的爱人作了一幅大型肖像画,整整费时三个月,每天只画一个钟头。平日里,她做人物肖像画,几十分钟就能绘就,过目就能立即成画。但给丈夫作画,她倾注了全部的爱和理解。画中的林文铮,年轻潇洒,双目炯炯,神态坚毅;身着衬衫,柔中带刚,静中寓动 ,背景则是秀丽的西湖山水,她赞他为“中国的巴尔扎克”,两人在家中还经常用法语对话……半个多世纪后,林文铮回忆起当年作画的场景,还动情地说:“她最懂我,她画出了我的灵魂。”

 

只可惜好景不长,造化弄人。1937年抗战爆发,杭州沦陷,蔡威廉与林文铮决定携家随学校师生迁走,当时,林文铮带着学生们先行一步,蔡威廉和孩子们晚一周出发,但这也是夫妻十年来头一回分离,没想到这短短七天里,蔡威廉禁不住相思之念,竟悄悄哭了好几回。

 

终于全家在湖南沅陵团圆。193812月,教育部下令北平国立艺专与杭州国立艺专合并,改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两校合并后出现了严重的派系倾轧,林蔡夫妇被迫辞职。

 

离校后,夫妻俩携一家老小历尽艰辛来到昆明,在城内一幢破旧民房租住。由于经济来源断绝,全家8口人分住在两间面积约30平方米的平房内艰难度日。

 

厄运接踵而至,1939年夏,蔡威廉生下一个女婴,也是她第六个孩子。生产过程及其不顺,痛苦中,她在床前的白壁上用铅笔勾画出新生女儿的肖像,并用炭笔写下了“国难!家难!”没想到,这四字竟成为蔡威廉一生的绝笔。两天之后,蔡威廉因产褥热,不治而亡,时年35岁。

 

当年在西南联大任教的沈从文与蔡威廉一家同住一个大杂院,相互熟悉。沈从文曾在《记蔡威廉女士》一文中回忆:“我每天早晚进出,依然同小朋友招呼。间或称呼他家第三位黑而胖的小姐做‘大块头’,问她爸爸妈妈好,出不出门玩。小孩子依然笑嘻答应‘很好’。可是前两天听家里人说,才知道孩子的母亲,在家生产了毛毛,已死去三天了。死的直接原因是产褥热,间接原因却是无书教,无收入,怕费用多担负不下,不能住医院生产,终于死去。人死了,剩下一堆画,六个孩子。”

 

两个月后,父亲蔡元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昆明举办蔡威廉遗作展览的新闻,才得知女儿已经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的老父亲写下《哀长女威廉》一文,倾诉失去爱女的剜肉之痛,据说,蔡元培先生离世时是呼喊着威廉的名字离世的。

    

4/ 马岭山房等回了男主人

 

与女主人悲惨命运相仿的是,空置的马岭山房被入侵的日本鬼子长期侵占着作为仓库使用着,并没有得到妥善的爱护和保管。

 

直到抗战胜利,房屋重新恢复到空置状态。上世纪50年代中期,大概是1953-1958年期间,蔡元培夫人请艺专毕业并留校任助教的丁天缺先生帮忙看管马岭山房。但很快,运动从天而降,丁天缺接受劳动改造,自顾不暇。

 

1966年夏天,丁天缺收到杭州房地产管理局的来信,信中说:“马岭上5号房屋已列为危险房屋,经过估算,修理费在2000元以上,要立即交付,否则即作无主产业论处。”2000元在当时看来,绝对是个天文数字,丁天缺思前想后,决定按照政府示意,办理捐献手续,这样不仅可以免去危房充公的处理,还能落个捐献的好名声。

 

于是,他起身去上海向蔡元培夫人表明现实状况,蔡老太太听闻说:“你这样办很好,你是知道的,蔡老先生素来两袖清风,今天要用2000多元来修葺这所破屋,哪有这么大的力量!你就照此办理好了。”

 

得到蔡老太太的首肯后,丁天缺就如吃了定心丸,踏踏实实开始办捐赠手续,这当中,他还曾回到马岭山房看看,“山上一片狼藉,房屋表面有一些泥灰剥落,但离所谓的‘危险房屋’还有些距离。”再进屋一看,房子已被当时的居委会霸占了大半,自己的书画、杂物也全部被堆进了地下室。

 

那边厢,身居昆明的林文铮花光家中积蓄,再靠变卖物品,一个人养活六个孩子。抗战胜利后,他先后在北京中法大学、广州中山大学、南京大学教书。但命运之神对他并未有一丝怜悯,在大鸣大放的岁月中,他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开始长达20年的牢狱生涯。

 

1976年,林文铮出狱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杭州。党和政府为他平反,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更重要的是,把“马岭山房”归还于他。重新回到夫妻二人的“爱巢”,前程往事重新一幕幕在林文铮心头涌起,他仿佛看见,爱妻依然坐在屋内的一隅,她依然是一席黑衣长裙,手中拿着画笔,她偶尔转头看向窗外,面向明朗晴空下的小花园,露出莞尔一笑。“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林文铮在马岭山房仅住了一晚,就离开杭州北上,离开这伤心地。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八十高龄的林文铮叶落归根,重新回到杭州,回到了马岭山房,在这里,他带着自己的爱情之梦,着手完成了翻译法文版的《巴尔扎克全集》。1989年,87岁的林文铮因病去世,终于达成他生前所愿——与自己心爱的妻子在虚幻的彼岸相聚。

 

与马岭山房主人命运一样坎坷的还有杭州艺专,自抗战开始,两所学校在湖南合并后,颠沛流离于冀、鲁、豫、皖、浙、赣、湘、滇、黔、川等十省,行程八千公里,播迁十次,五易校长,历时九载,损失图书、教具大半,更可惜的是许多教授的绘画杰作毁于炮火和劫掠之中。抗战胜利后,教育部决定,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接收原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舍,以杭州为永久校址,这就成了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而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再新创一校更名为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

    

5/ 缠上官司的马岭山房

 

根据林文铮去世前的遗愿,马岭山房该由子女和外孙共5人共同继承。1991年开始,靠南的一侧房屋被其中一位继承人租赁给了李某,随后又将50多平方米的面积以转让的形式与李某签约了转让契约。

 

2008年,马岭山房被鉴定为C级危房。20107月,“马岭山房”再次易手,据买家张某夫妇称,他们以1000万元的价格从林氏后人手上买下了这套房屋,并办理了产权转移登记手续。问题是,李某一家依然住在里面。这期间,为了搞清楚“马岭山房究竟归属权是谁”经历了三场官司。

 

最终,法院认定房屋的所有权属于张某夫妇,并判决李某腾退房屋,赔偿张某夫妇损失30万元。2018725日, 经过9个多小时的执行,西湖区法院完成对玉泉路1号的强制腾退,并当场将房产交付给张某夫妇。此后,马岭山房与林蔡后人再无瓜葛。

 

2019年元月,在马岭山房的旧址上,有三两个工人正在施工。有个包工头模样的人说,眼前这三座房子,塌掉了两座,并不是他们人为拆毁的,而是经过日晒雨淋自然坍塌的,所以,有几堵墙还剩着半壁。包工头透露说,房东雇佣他们来重修这个房屋的,给了大约两年的时间,要求他们把房子修整成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还给了他们一张很详细的图纸。在他的口中,这个处于小山腰的房子阴冷、潮湿,即便重新修好了,也并不适合人来常住。就他所知,现在房子的主人和艺术圈没有太多关系,之所以愿意花大价钱修整好,主要还是看重这个房子背后的历史价值,因为是名人旧居,有希望用更好的价格转卖出去。

 

离开时,屋子前的一块青石板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面刻着“桑畅氏后……民国二十年……”,据推测,这应该是民国时期墓地里的石碑,估计当时在建造马岭山房时被搬来此处铺成了台阶,这块石板静静躺在这里,被时间的青苔爬满,它曾被谈笑风生的艺术大师们踩踏,它曾见证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只是它最终的归属,如同这马岭山房,何去何从,尚无定论。(本文参考文章《杭州名人名居》、《西湖名人故居》

编辑 李郁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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