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一个华人建筑师的一生(下):我为邓丽君设计墓园

杭州日报 2019-06-18 06:38:00 16.3w阅

读稿人语   戴 维  

他们融合了不同文明的精华


早在2014年,习近平主席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发表的演讲中就曾指出,文明是包容的,人类文明因包容才有交流互鉴的动力。只要秉持包容精神,就不存在什么“文明冲突”,就可以实现文明和谐。

细加梳理,奚树祥身上即体现了中国人历来倡导的美美与共的原则。年轻时,他在清华大学受梁思成贴身教诲。及中年,到南京工学院,又遇到和梁思成并称“南杨北梁”的另一建筑学泰斗杨廷宝,及童寯、刘敦桢等名师,深受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到美国留学后,他又成为历史学家费正清可以畅谈的国际友人。而费正清也不是普通美国学者,他本人在中国生活多年,既是梁思成等一大批中国知识精英的良友,也是美国首屈一指的中国问题专家。

这些著名人物身上,都奇迹般地融合了中西方文明的不同精华,也证明了一个深入浅出的道理:文明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谐共存,才能美美与共。

说到华人建筑师,奚教授的曲折人生和建筑上的成就,也让我想到前不久去世的著名建筑设计师贝聿铭先生。他们都有一个融会贯通、敢于创新的头脑,他们都眷恋着故土,贝聿铭一辈子难忘儿时嬉戏的苏州园林,而八十六高龄的奚树祥仍能说一口标准的杭州话。中国人的故土难离,中国文化的基因,仍深深镌刻在他们的心灵深处。

2019年6月18日《杭州日报》倾听·人生版

“我的祖国我的城”系列

我为邓丽君设计墓园

——一个华人建筑师的一生(下)

口述 奚树祥 整理 孙侃

1

隔离审查期间,我写了一篇关于充分利用建筑阁楼的论文,还用一支磨细笔尖的派克钢笔,画了很多阁楼设计图


从清华进修回来后,我就一直在内蒙古工学院建筑系教书。1962年冬,我的建筑史课还没有教完,学校宣布建筑系下马。
当时有两个选择,要么去上海同济大学,要么去南京工学院(即今东南大学)。我和夫人周忆云商量,决定去南京工学院。一来双方的父母都在上海,靠得太近,不利于搞事业。二来“南工”是原来的国立中央大学,和清华的教学体系相近。

建筑四杰:梁思成、杨廷宝、刘敦桢、童寯

我们刚去,就遇上两项考试,一是教师外语(俄语)过关考试,另一个是时事政治考试。当时南工的党委书记刘雪初对教师的素质很重视,考试很严格。大家都在埋头准备,而我新来乍到,糊里糊涂去考了,竟在全校教师中考了外语第一,甩开第二名20多分。
 “清华来的,果然不一样!”全校师生一下子都知道了我,我也有点小得意。没过几年,“文革”开始了。起初我没有被卷进去,后来有人贴出一张大字报,说清华毕业的5位老师是反革命集团,每星期秘密聚会一次,密谋夺权。

我的恩师杨廷宝(1901-1982),中国近现代建筑设计开拓者之一。图为留学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时(右为杨廷宝

这是个太过荒唐的笑话,但工宣队很当一回事,把我们5个关进学生宿舍隔离审查,时间长达两年四个月。
那个一楼朝北的房间特别潮湿,尤其黄梅天,地下都是水,我不得不从早到晚穿着套鞋,结果患上了关节炎。


那段时间经常听到有人自杀,但我始终坚信自己没有违法乱纪,更没有反党、反革命,丝毫没有产生过轻生的念头,反而有了不少收获。

1970年代全家照

除了应付工宣队,我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锻炼,绕桌子跑,拿凳子举重,目的是不能让身体垮掉。二是在看管同事的帮助下,从我家里拿来一本袖珍英语字典,我把6000多个英文单词抄在藏在身上的小纸条上,反复念。三是我写了一篇论文《阁楼初探》,四十年后在一级刊物上发表,还用一支磨细笔尖的派克钢笔,画了很多阁楼设计图。



2

李楣回美国后,写了一篇很长的回国记,在《参考消息》上连载,她在里面写道,大陆根本不像美国报纸上说的那样,那儿的知识分子知识面很宽


1973年,我平反释放后,重回教学岗位,在建筑系先后开了四门课:《建筑设计》《钢筋混凝土》《专业英语》《专业俄语》,并是南京工学院第一个用英语授课的老师。
当时,学校给我两周假期,调整身心。我一个人去了杭州,住在舅舅家。白天背了画板,骑车到西湖边画画。有一天我在孤山,忽然觉得有人站在我后头。回头一看,是一个母亲带了两个小女孩,三人都说英文。

1983年我在波士顿大学留学

大一点的女孩也想画画,我把画板递给她。等她画完,我把那张画送给她,便骑车走了。等到下午5点多回去经过白堤,又看见她们三个,我跳下车,说了声“Hello”。那画画的小女孩抓住我的自行车说要坐,我便让她坐在前三角杠上,她的妹妹坐在后面书包架上,我推着车把她们送回六公园的华侨饭店。
路上一聊,我弄清楚了,母亲叫李楣,台湾人,到美国留学后留在那儿,现在是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下属翻译公司的老板,丈夫是美国商务部官员,两个女儿是中美混血儿。
她途经香港时,临时动议来大陆看亲戚。她提出能不能让我带她们四处走走。反正我在度假,爽快地答应了,并马上通电话,让我夫人也赶来杭州作陪。


1989年在美国哈佛大学演讲《建筑的表现》

李楣回美国后,写了一篇很长的回国记,在《参考消息》上连载了四天,其中有一小节标题是《巧遇画家》,她在里面写:大陆根本不像美国报纸上说的那样,那儿的知识分子知识面很宽。从此我们成了朋友,经常通信。1981年,她到南京来看我们,主动问我,想不想去美国工作?她的公司正在招聘一名中英文娴熟的编辑,她就是来大陆物色人选的。
她提出的待遇很优厚,工作两年后还可以去美国大学深造。我当然想去,但我的赴美留学报告,被学校驳回。理由是我被隔离审查过。好在当时院党委书记吴觉很开明,帮我做了很多工作。
一年后,学校终于同意放行。


3

担任梁思成先生助理时,我多次听梁先生说起他与费正清的交谊。当我说了我的经历,费老夫妇顿时特别热情,把我当成自己人


到华盛顿的第二天,我就去李楣的公司上班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问题,毕竟我是学建筑的,翻译和我的专业很不搭。
李楣很理解,对我说,“你的确应该去搞专业”。她联系了好几个学校,加州大学同意我去做两年的访问学者,李楣表示她可以提供生活费。但我违约在先,怎么可以再拿钱?
我说,我还是自谋生路吧,大不了回国。

1980年全国建筑画学会颁奖

恰巧,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学长关肇邺正在麻省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我联系上他,他推荐我去波士顿的SBRA公司。SBRA是美国老牌建筑设计公司,有100多年历史。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晚秋,我坐火车到了波士顿,住在剑桥市蒙哥马利街关肇邺的宿舍。那晚,关肇邺专门煮了一锅牛尾红汤招待我。
第二天,SBRA的老板看了我设计的作品,知道我是清华毕业的,当即决定聘用我,不需试用期。
不久,关肇邺又把我介绍给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著名历史学家费正清夫妇。在哈佛校园一片新楼的环抱中,有一幢黄色的老式平房,房子前面是一片草地,这便是费正清夫妇居住了几十年的家。

1982年起每周与费正清夫妇聚会

担任梁思成先生助理时,我多次听梁先生说起他与费正清的交谊。费正清1932年就来了中国,执教清华,讲授经济史。他在北京认识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并成为亲密的朋友。
费老的夫人费慰梅是研究中国艺术和建筑的学者,也是中国营造学社唯一的外籍会员。他们夫妇的中文名字都是梁先生取的。


费正清(右)和梁思成夫妇

费正清的英文名John King Fairbank,一般译为约翰•金•费尔班克,梁先生告诉他叫“费正清”好,意思是费氏正直清廉,而且“正”、“清”两字又跟英文原名John King谐音。
所以,当我说了我的经历,费老夫妇顿时特别热情,把我当成自己人。


4

费正清对我说:“不要觉得自己老了,当你觉得自己老了之后,那就是真正的老了”

我经常去费老家里做客,每周起码一次,风雨无阻。
费师母在整理梁思成先生嘱托她的《图像中国建筑史》一书,准备在麻省理工学院出版。她与我讨论书中的章节安排,我虽然学过中国木作构架,但没有深入了解,只好带了问题回家查文献资料,下次去时再告诉她。

费正清和费慰梅年轻时(前排二人)

费老夫妇一直与中国有着广泛的联系,平时和故交有不少书信往来。尽管费老懂中文,但大量阅读毕竟吃力,我便帮着口译中文书信,并向他们解释新中国成立后的情况,包括一些老朋友的近况。
这样持续了好几年,直至1991年费老去世。
费老在新罕布什州有一幢消夏别墅,他邀请我一起去“凉快凉快”。早上,我还在睡觉,草坪上传来割草机的声音。跑出来一看,只见费老光着膀子,穿着短裤,正在割草。
他这么大年纪,在太阳暴晒下,能吃得消吗?费老却说,“没事”。

左起:金岳霖、费慰梅、林徽因、费正清、梁思成

每天下午在他们家游池里游泳,费老从高高的跳板上做了个惊人的动作,直接跳下来。我的天,这有多危险!
我当即对费师母说。费师母却觉得我的反应有些奇怪,一脸茫然地回应:“树祥,你怎么说他年纪大?他不老,他才80岁呢。”

费正清(1907-1991),美国历史学家、中国问题观察家

为了表示尊敬,我平时称呼多是“费老”“费老”。但他不太高兴。有一天晚餐,我向他解释,这是中国人的习惯,是一种尊称,并不是说您已经老了。费老对我讲了一段让我几十年都难忘的话——
“不要觉得自己老了,当你觉得自己老了之后,那就是真正的老了。”


5

我拿贝多芬等著名音乐家的墓给她看,说他们的墓都是没有厝的。邓丽君母亲很善解人意,说奚教授那你就做吧


1992年,我去了台中,担任参嵋股份有限公司总建筑师。这家公司让我充分显露了才华,我设计了皇穹陵地宫和台南天都禅寺,业界评价都不错,也为日后设计邓丽君墓园打下了基础。
金宝山位于台北金山,拥有壮丽海景,是台湾风景最美的墓园。1993年,金宝山集团董事长曹日章看到我的建筑画,吩咐秘书无论如何要找到我。之后,曹先生亲自开车来台中,请我到金宝山集团工作。他一共来台中找了我三次,我再也无法推却。我在金宝山集团一直工作到1997年。其中影响较大的项目是以邓丽君原名命名的邓丽君墓“筠园”。

邓丽君墓园实景

1995年5月,邓小姐因患气喘病在泰国清迈逝世。当时台湾有很多墓园,争着想建邓丽君墓,她的家人反复考察,最终选择了金宝山。筠园这块墓地是曹先生耗费上千万元新台币购入的,但对邓家人他只象征性收了一元钱。
不过,因为筠园的存在,这里的墓园地价后来飙升得很厉害。
邓小姐的母亲前来察看时,有三块墓地备选。她问我,奚教授,你觉得哪块地比较好?我就说,无论是位置、朝向,还是面积,现在这块地比较好。
台湾人有个习俗,有钱人的坟墓上都要盖个厝。所谓厝,是像亭子一样的小型建筑,大多木质,刮风下雨、阳光暴晒坟,墓地不受影响。

邓丽君墓园规划透视图

我跟她说,邓小姐的墓能不能把这个厝去掉?邓家母亲问,这就破了我们台湾的习俗,可以吗?我拿贝多芬等著名音乐家的墓给她看,说他们的墓都是没有厝的。邓家母亲很善解人意,说奚教授那你就做吧。

我们就设计了一座在台湾很少见的没有厝的墓,我还特意按照欧美墓园的风格,用南非黑大理石砌出一座方方正正的墓基,中间镶嵌邓小姐的彩色照片。

邓丽君墓

墓后碑石同样是黑色的,刻有邓小姐的生卒年。周围还有邓小姐的全身铜像,原台湾省省长宋楚瑜题字的“筠园”景观大石,整体风格庄重简洁,又不失浪漫。

邓丽君墓园总平面图

筠园的设计受到很多好评,邓小姐是台湾近50年来唯一一个土葬的知名人士,棺盖由水晶制作,可使遗体50年内不腐。她的葬礼仪式有电视直播,全世界400多名记者现场采访。如今作为墓园,筠园已成为“台湾新十二大景点”之一,每天有大批歌迷和游客前往。


6

我有两件事急着要做,一是我百年之后,把我所有的资产都“裸捐”出去,二是我创立了自己的教育基金会,希望它办好


比起做墓园,我更愿意设计各式各样的房屋。在杭高老同学徐匡迪的动员下,我回到大陆发展。
正巧老同学郭镛告诉我,有三位年轻人辞职后,组成了一家天津华汇建筑设计有限公司,但由于资金不到位,运行很困难,希望我能出手相助。自此,我开始了与周恺、张大力、江澎三位年轻人长达20年的合作,此后的设计作品也都在大陆完成。

1992年应邀访问大陆

2002年,有52家国内外设计单位参加了北京2008奥林匹克公园规划方案的国际竞赛。 我们专门找了一家美国公司合作,双方时差12小时,晚上我们方案发过去,白天美国那边接着做,一天能当两天用。
最后,我们荣获了包括鸟巢和水立方在内的北京2008奥林匹克公园规划方案国际竞赛的第一名,并成为实施方案。
如今我86岁。我小时候生活很苦,从小学念到大学,完全是靠奖学金和助学金。假如没有众多好心人的帮助,我连活下去都困难。

2013年摄于桂林机场,时年八十岁

所以,我有两件事急着要做,一是我百年之后,把我所有的资产,包括房产、存款、债券都“裸捐”出去。二是我创立了自己的教育基金会,希望它办好。这个基金会设在纽约,2018年,我们资助了4名中国大陆学生来美国留学。能让好学的孩子不再吃我以前的那种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我也就满足了。(完)


《一个华人建筑师的一生》上篇我成了梁思成的助理》:http://apiv4.cst123.cn/cst/news/shareDetail?id=322770846747721728&from=timel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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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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