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忘不了的大河造船厂

杭州日报 2019-06-25 07:14:00 9.4w阅

读稿人语   戴维

一条大河 别样韵味


杭州何其有幸,有西湖,有钱塘江,还有大运河。这一湖、一江、一河,带给城市不同的韵味。论文人墨客,那是西湖独领风骚。论出海弄潮,那定要到钱塘江上试比高。论市井百姓,烟火人家,那是运河特有的气息。
城北拱宸桥一带,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大厂云集,尤为著名的是其中“四大厂”:浙江麻纺织厂(简称“浙麻”)、杭州丝绸联合印染厂(简称“杭丝联”)、杭州第一棉纺织厂(简称“杭一棉”)、华丰造纸厂。当时全杭州不知多少家庭,或是直系或是旁系,家里有这四大工厂的职工。
而和四大厂比邻、也曾叱咤一时的大河造船厂,在后人记忆里却很少被提起。其实,它离今天并不遥远。我查到一则资料,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大河造船厂还承接制造了金衙庄人行天桥、南星桥人行天桥、清泰拼接立交桥等10座钢结构人行天桥,它们中的一些至今还在杭州城内矗立着。
从机声隆隆的工业重地,到风光旖旎,集休闲、娱乐与购物于一体的“运河天地”,一条运河见证了杭州的城市变迁,也承载了几代人的希望与梦想。

2019年6月25日《杭州日报》倾听·人生版

“我的祖国我的城”系列

忘不了的大河造船厂

文 陈培新

杭州人对京杭大运河是有深厚感情的。因为大运河穿城而过,许多杭州人从小生活、后来工作在运河边。
杭州人对京杭大运河更是自豪的。2014年6月22日,“中国大运河”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千年古运河被证明是“至今还活着的、流动着的文化遗产”,杭州人与有荣焉!

拱宸桥今昔对比

半个多世纪前,在京杭大运河终点的拱宸桥附近,曾聚集了杭一棉、浙麻、杭丝联等杭州人如雷贯耳的大厂子。而在拱宸桥往北500米,运河西岸(今天运河天地的位置),那里曾经有过一座当年杭州乃至杭嘉湖一带人尽皆知的大船厂——
就是我工作了14年,奉献了最美好年华的大河造船厂!

1

“教师梦”破灭后,500名准备留校任教的高中毕业生,被一纸“红头文件”重新分配。就这样,我从见习教师变成一名造船工人


我的老家是鲁迅笔下典型的绍兴水乡,父亲那一辈兄弟姐妹有6个,因为在乡下度日艰难,父亲是家族中最早到杭州谋生的。
杭州城里有多家私人开的小染坊,乡下来的打工仔进作坊当学徒,老板只管吃饭不发薪水。染坊里要用井水,父亲每天不停地吊桶打水,两只手都被绳子勒出了血。
解放后,父亲进了国营丝绸印染厂,干的是三班倒。不管上哪个班,他都提前个把小时去车间,换好工作服就提前干活了。
父亲对我们几个孩子的学习很少过问,但看到我们把奖状拿回家,他就喜形于色。

1970年杭州市恢复高中招生,杭一中(后改为杭州高级中学)招了4个高中班,我有幸成为“文革”中恢复招生后的第一届高中生。1972年秋天毕业时,因当时中学教师已多年没有补充,缺口很大,杭州市教育局向市革委会(即革命委员会,“文革”期间的政权机关)打了报告,要求从我们七二届中招收500名优秀毕业生,交杭州师范学校培训中学教师。
分到杭一中的名额是33人。我又幸运地被母校留了下来。如果不出意外,我就成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在老教师手把手的辅导下,我们学习如何备课,并且陆续承担起教学任务。在当时环境下,留校从教还给了我们这批见习教师许多遐想的空间,最诱人的是说不定能到高等学府进修深造。

当年船厂的工棚
我们当了两年见习教师,正踌躇满志地想在三尺讲台上有一番作为时,有关部门说,我们这拨人不能留下来,说这是“右倾”复辟回潮,原因是我们没当过工农兵,没有经过劳动锻炼。
“教师梦”破灭了。500名准备留校任教的高中毕业生,被一纸“红头文件”重新分配。“杭一中”的17名男生和长征中学的20多名学生,被分到城北的大河造船厂。
就这样,我变成一名造船工人。


2

从城站开往拱宸桥的1路电车挤得不得了,下了电车,还得到“浙麻”西大门对面的渡口,换乘摇橹的小木船,才能到船厂


我们是1974年10月进厂的。
大河造船厂在拱宸桥北、运河西岸,大石桥10号。
那时从市区到厂里上班,只能坐拖着两条“长辫子”的1路电车。拱宸桥一带大厂多,大河造船厂紧贴“杭一棉”,又和“浙麻”隔河相望,从城站开往拱宸桥的1路电车每天都挤得不得了,不知要等多少趟才能挤上去。挤不进去时,半个身子就挂在车门口。 

拖着长辫子的1路电车

下了电车,还得到“浙麻”西大门对面的渡口,换乘摇橹的小木船,才能到造船厂。

开始时厂里有一条小木船摆渡,渡工撑着竹篙,摇着橹,正常摆渡是10分钟。遇到有拖船队经过,就要20分钟。明明提前15分钟到了渡口,常常还是迟到了。
小木船最多能载十五六人,前面的人跳上木船后,船会在反作用力下离岸,后面的人要上船,就得跳得更远。

一次,一名进厂不久的女工急着想上船,又跳得不够远,一不小心就掉进了运河。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拉上来。那是个大冬天啊,她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长得挺秀气的脸上,也分不清流的是泪水,还是运河的河水。

刚下水的登陆舰
后来,造船厂团支部发动团员义务劳动,建造了两艘钢结构的机动船,命名为“青年号”和“雷锋号”,每天摆渡去上班的安全性和效率才总算好了点。
当时自行车还是很珍贵的。因为不愿挤电车,工作后,我就攒钱买了一辆。一天下班,天已经黑了,渡船上就我和同班组的东方两人,还有我们的自行车。我上船后推着车进了船舱,东方站在船头。
一个拖船队过来,擦着渡船的边沿驶过去。只听“哎呦,快救我”,我一转身,船头的东方和他的自行车都不见了。不知怎的,被拖船连人带车扫进了运河。
我跑到船头,只见东方湿漉漉地抓住船帮,整个身子已经落水。他喊我,“快帮我把自行车拉上来”,原来他在慌乱中竟然不忘用脚钩住了自行车轮!
我赶紧把他的自行车从河里捞上来,再拖他的人。上了岸,他就穿着湿衣服,骑着宝贝自行车回家了。

3

大河造船厂是军工单位,建造的是给部队用的“登陆艇”


1958年成立的大河造船厂,那时连个像样的厂大门都没有,围墙外面就是水稻田。厂区面朝运河,四周没有遮掩,一到冬天,西北风呼呼直刮。船台的简易工棚是用芦苇和油毛毡盖的,下料和喷砂除锈必须在露天操作,只有金工、装配两个车间有像样点的厂房。

平时少言寡语的父亲看我每天早出晚归,心里总是不放心。一天,我正在船台上干活,有同事叫道:你父亲来看你了!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我赶忙过去,跟父亲说:我去借个碗,你在食堂吃了中饭再走。父亲却挥挥手:你去忙吧,我自己走走看看,转一圈就回去了。
我没当成教师,父亲老替我可惜,但又无力改变什么。去船厂当工人,我倒并不沮丧,内心还有几分自豪。因为市交通局介绍时说,大河造船厂是军工单位,有军代表进驻的,建造的是给部队用的“登陆艇”。
我在造船厂的第一个岗位,是船体车间的冷作工。冷作工是负责船体建造的主要工种,一般和电焊工搭档。

当年大河造船厂的年轻人,站立者右起第三人为本文作者

带我的师傅姓汤,五十多岁,萧山长河人,在船厂干了二十多年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初中毕业就来船厂了,小个子,很精干,我叫他“大师兄”。当时买副食品要凭票,大师兄单身,常把一些票证送给汤师傅。
和我们师傅三人搭档的电焊工有两名,都是女的,也是一对师徒。女师傅姓宦,夫妻二人都是船厂的,女徒弟跟我们同一届,杭七中毕业的,长得白净,比我进厂早两年。
像这样冷作工和电焊工的搭档,一共有四组。我们这组由汤、宦两位师傅牵头,共5人,负责建造登陆艇的大舱盖。”
为了当好船体冷作工,我专门跑到新华书店买了《船体基本知识》等专业书籍。中午和下班后,我们同组的小伙伴,一起在自己焊制的桩头上练习挥大锤。那是竹子柄的十斤重的大锤,挥动时呼呼生风。
仗着年轻,我们练得臂膀酸痛了才肯歇息。


4

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工作再辛苦,生活也是甜蜜的

上世纪70年代是大河造船厂的全盛时代,生产技术在杭嘉湖一带领先。美国总统尼克松和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用的警卫艇,就是大河造船厂自主研发的。

最繁忙的时候,大河造船厂一年要造各类船舶90条。船厂白天焊花四溅,弧光闪闪,每到傍晚就是船体喷砂除锈的时间。
等到头戴防护面具的喷砂工开始作业,厂区立刻沙尘蔽日。起先是喷黄砂,后来改喷铁砂。喷铁砂后,污染程度大为减轻。当时我还把这件事写成消息《大河造船厂告别了喷砂污染》,发表在《杭州日报》上。

虽然工作并不轻松,但船厂的年轻人乐观向上,经常在厂门口空地上练习打排球。厂子里也因为年轻人的到来,增添了生气和活力。许多班组都布置了班组园地宣传栏,上面图文并茂,充满了那个年代的青春气息。

船厂的文艺宣传队当年在杭州市交通系统小有名气,民乐合奏《金蛇狂舞》有指挥,有阵势,吹拉弹奏挺像回事。
我那时迷上了文学,以厂里的“青年突击队”为原型,创作了独幕话剧《船厂新人》。五金仓库的加乔把在浙江话剧团当导演的黑龙江插队的“插友”请来,给我们排戏。

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工作再辛苦,生活也是甜蜜的。

更衣室的工具箱是用木板钉起来,大小不一,高高低低。工间休息,大伙就坐在狭小的工具箱边上侃大山,一个个穿的是粗布工作衣。大的工具箱有大衣柜那么高,门开着,坐两人绰绰有余。就有人躲在里面,谈起了恋爱,找到了心上人。

我有个当焊工的同学,师傅还带了两个女徒弟。结果,三十好几的师傅猛追大徒弟,我同学则看上了二师姐。几年后,这两对恋人都喜结良缘,算得上好事成双了。


5

当时才二十出头的我,一想到能驾驶新船去海上试航,甭提多高兴了


造船厂每当新船造好交付客户前,有一个试航的程序。老厂长决定在年轻人中培养一名船舶驾驶员,相中了我。
当时才二十出头的我,一想到能驾驶新船去海上试航,甭提多高兴了。第二天,我就带着行李赶往北郊的谢村。报到后一打听,这个班的学员都是各航运公司的船员,在船上摸爬滚打多年,只有我是从没摸过船舵的门外汉。

培训分应知应会两部分。船舶工作人员分为驾驶、轮机两部分,当一名合格的船舶驾驶员要考专业证书,海船驾驶人员还需要考GMDSS证书。
不过,学习船舶驾驶的理论知识,对我这个高中生实在太轻松了,而其他学员只有初中以下文化。正式考试时,我不仅第一个交试卷,成绩也是第一。
但接下去的操作考试,就轮到我出洋相了。考试是在城北的“三里洋”水面,开阔的河面上插着几根竹竿,考试科目是驾驶拖轮驶离码头,呈S形穿行竹竿后返回。
轮到我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上就上吧。按照学到的理论知识,拉汽笛——靠挡——动车,一连串动作还挺像回事,我驾驶的拖轮居然缓缓驶离码头,在航道上直行也平安无事。

到了S形穿行的水域,我开始手忙脚乱了,拼命转方向盘,船还是像醉汉一样横冲直撞,一下子撞倒了好几根竹竿。监考官示意我终止考试,让其他人把船驶回岸边。
回到厂里,我要求到摆渡的机动船上实习。老厂长却说,没有开过船的人居然拿了理论考试第一,很不错啊,“听说你在培训班编简报也干得很出色,所以厂部决定用人之长,让你去办公室搞宣传”。
就这样领导一句话,我想开登陆艇当一名出色船老大的理想就成了泡影。


6

这片承载了几代杭州人希望与梦想的土地,还有许多故事等待整理。大河造船厂的历史也不应该被人们忘记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们这批同学陆续有人通过高考等渠道离开船厂。我本来也有机会离开,1984年我参加公安系统招干考试被录取,但厂领导以我当时已是厂办主任而不同意放人,所以到1988年我才离开船厂。

本文作者
在船厂的工作经历对我后来当记者很有帮助,因为我比直接从学校出来时更了解基层了。2008年,为配合区块改造,船厂整体搬迁,往日焊花四溅机声隆隆的造船厂一下子寂静无声,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劳作的造船工人悄无声息地走了。
去年11月,我被京杭大运河景区聘为“杭州运河文化使者”。当我重回故地,看到老厂房、码头、仓库等老建筑变成运河边的一道风景,我站在台上感慨万分地告诉所有人:“以前这个地方是大河造船厂!我曾经在这里工作了14年。”

“一条运河千里长,运河两岸是故乡”,走在芳草萋萋、树木成荫的运河边,站在依稀可见旧时模样的工棚前,我别有一番滋味。这片承载了几代杭州人希望与梦想的土地,还有许多故事等待我去整理啊。
我想,大河造船厂的历史也不应该被人们忘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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