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街舞狂
口述 周任勋(阿牙) 整理 叶文东
我叫周任勋,外号“阿牙”,是国内街舞圈最早的一批舞者,也是中国第一位街舞世界冠军。
2019年,我参加了《这就是街舞2》。我们那个“吹拉弹唱”组合,是节目中第一个出场的,又是最后一集的压轴。
易烊千玺是节目中的队长,他说:“谁拿冠军都无所谓,关键是街舞拿了冠军。”是的,我参加街舞比赛,就是为了让更多人了解街舞,甚至和我一样狂热地爱上它。
《吹拉弹唱》组合,左起:冯正、阿牙、石头
7岁那年,全中国风靡一部美国电影,那就是《霹雳舞》。在电影院里我完全呆掉了,我从没见过那么酷炫的舞蹈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1982年,我出生在广东汕头。阿牙,是小学同学给我起的外号。
我的家庭很普通,爸爸在钢铁厂上班,妈妈是纺织厂艺术团的。我7岁那年,全中国都风靡一部美国电影,那就是《霹雳舞》。我妈单位发了两张电影票,我去看了,在电影院里我完全呆掉了,我从没见过那么酷炫的舞蹈,从没听过那么有节奏感的音乐。
回家当晚,我就模仿电影里手臂的电流动作,像模像样地练起来(霹雳舞,英文叫Breaking,也叫“地板舞”,是街舞最早的舞种)。
美国电影《霹雳舞》
在学校,我看到一些高年级的同学在跳,就凑上去学两步。当时还是录影带,学一首新的舞曲哪有那么容易?谁手里有一盒新的带子,所有人都会围着他转,想尽办法去借。
有段时间,大家都喜欢去滑旱冰,旱冰场有个小舞池,蹦着动感的音乐,一边溜冰,一边跳舞。小学五年级,我去旱冰场打暑期工,挣了300元,认识了那里的DJ。
我第一次知道了“Hip-hop”(说唱、嘻哈文化)。我问DJ,那么多歌是哪里找来的,他就带我去了一个仓库,卷闸门一拉开,哗——里面是成堆的录影带。我说不会英文怎么选,他说看到封面是黑人,你就买。
那时买的碟还保留着
我买了一对黑人兄弟的录影带,每天重复看,不断暂停、倒带,完全着魔了。每当听到喜欢的音乐响起,我全身上下都会兴奋,随着音乐摇摆。后来,电视上能收看到MTV音乐台了,我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扔下书包,跟着那些舞者扭啊摆啊学动作。
到六年级,我去迪斯科舞厅,因为里面经常会播放黑人音乐。我一周去两三个晚上,认识了很多跳舞的人,回家后就自己练习。光跳舞还不够,要搭配一身嘻哈风格的衣服才够酷。我在电视上见过有个歌手穿一条宽松的牛仔裤,掖一点裤脚在大黄靴里,再套一件球衣,帽子反戴,特别Hip-hop。
周末,我就去汕头的“跳楼街”淘二手服装,那里衣服都是“跳楼价”。我用打工的积蓄,买了一双120元的Timberland(天伯伦)大黄靴,听说在美国要卖800元。我还有一条特别肥大的牛仔裤,48码,足够再塞进一个人,家里的洗衣机一次只能洗这一件。
这些海外“倒”过来的二手货,很少有本地人敢穿,嫌它们脏。我每件衣服买回家,我妈都会帮我仔细消毒。
那时候跳街舞,被当做“旁门左道”。我走在街上,亲戚看到我,都会掉头走开。但我妈妈很开明,她觉得街舞很帅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我第一次登台是初一下学期,在海棠中学的“12·9艺术节”。我花了半年时间编舞,教同学跳。我们一上台,下面就一阵欢呼声,隔壁学校的人也跑来看。最后一个动作定格时,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雷鸣般的掌声。
那时候跳街舞,被当做“旁门左道”。我走在街上,亲戚看到我,都会掉头走开。但我妈妈很开明,她觉得街舞很帅,一直支持我。
阿牙和刘嘉玲
初中时,我很叛逆,整天和街边打架的人混在一起。我妈请人教我爵士鼓,我却用鼓棒和人打架。我爸生气,说别学了,就没再学。
1997年,我15岁,瞒着家人参加舞厅的比赛,拿了“汕头舞王”。其实那个比赛只有一轮,参加的人才十来个。汕头没有多少人想跳这个东西,那时候的人都一门心思想着做生意。
我妈问我,你想到广州学舞蹈吗?我一听很兴奋,广州应该有更厉害的舞者,有淘不尽的潮装和光碟!我知道星海音乐学院是南方著名的音乐学院,我很想努力考一下。但我的数学老师说,阿牙,你要是考上星海,我在地上打三个滚。
这反而激励了我。初三那年,我开始上补习班,奋发努力。
我要考的是星海音乐学院的附中。面试时,我跳自己编的hip-hop舞蹈,把几年学的舞步全部拼在一起。校长问这是什么,我说是黑人舞蹈,叫《It’s all good》。他说噢,你走吧。我以为就黄了。没想到隔了一个礼拜,录取通知书来了。
我的很多老师从海外深造回来,已经跳了很多年,但个个谦虚、低调,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了做人的准则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1998年,我到广州读星海音乐学院附中。招生简章上有现代舞,我以为就是比较新潮的意思,就报了。一入学才知道完全理解错了,我们要学芭蕾。芭蕾老师总是说:你要延伸,延伸……我简直快疯了。不过,学芭蕾还是挺有帮助的,让我的动作更加立体。
在广州上学的第二年开始,我就自己负担所有学费和生活开支。我每天在舞房练习10个小时,下午5小时、晚上5小时,课余继续自学街舞。我喜欢到处跑,四处参加街舞比赛,我17岁就在广州街舞比赛中担任裁判了。我到广州市第二工人文化宫表演跳舞,100元跳5支,200元跳10支,赢来的奖金,我全都存起来。
1999年,我加入成立刚一年的广州Speed舞团。他们最初主要跳爵士,我加入后开始走多样化的街舞风格,编舞几乎都是我完成。
独自在外生活后,我的叛逆期也结束了。我开始反思以前的不成熟。我的很多老师都从海外深造回来,已经跳了很多年,但个个谦虚、低调,彬彬有礼。他们很喜欢看我跳舞,我在舞台上表演,他们的反应总是最热烈的。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做人的准则,和对音乐、舞蹈的执着。
在附中读到第三年,我通过专升本,又在星海音乐学院读了四年。2002年,中国电信拍摄了第一个街舞题材的广告,我担任模特。2003年,CCTV开始举办“全国街舞电视大赛”,我连续参加了四年。在首届比赛中,我以9.40分的最高分,夺得流行街舞男子单人冠军和齐舞季军。
美国街舞大师Skeeter Rabbit授课的消息一传出,马上有上百人报名。我从广州坐了24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北京听课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2004年,美国街舞大师Skeeter Rabbit要来中国。他是迈克尔·杰克逊的舞蹈老师,也是Popping(震感舞,也叫机械舞,街舞的一种)的先驱。他在北京授课的消息一传出,马上有上百人报名,我是其中之一。学费是600元,只有一节课。我从广州坐了24小时的绿皮火车去北京听课。
阿牙和Skeeter Rabbit
Skeeter Rabbit的这堂课对中国街舞的推动作用非常大。从他那里,我才知道了街舞的专业术语,每一个术语代表不同的舞步、风格、状态。本来一节课只有一个半小时,但他给我们上了三个小时。
2005年,我去北京参加KOD(Keep On Dancing,中国第一个被世界承认的街舞赛事,也是亚洲最大的国际级街舞赛事),认识了韩国舞者WOONG。他教会我什么是Locking(锁舞)。那次比赛,他得了冠军,我是八强。赛后,我邀请WOONG来广州授课。
每次向外国老师求教,我都是一口“烂”英语,比如“white cut chicken”(白切鸡)、“My English is no three no four”(我的英语不三不四)、“My English is horse horse tiger tiger”(我的英语马马虎虎)。我还创造了一句“A li very ga to”(非常感谢,英语“非常”加日语“感谢”),让老师快疯掉了。
我当天就编出了舞蹈《阳光总在风雨后》,召集舞团里20多位成员,去中华广场义演。那次,有人看我们的街舞看到哭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大学毕业后,我就一直跳舞。
我的街舞搭档叫李冰冰。他在广州大学读酒店管理专业。我第一次去他们学校教舞蹈,他在旁边练Breaking(地板舞),第二节课他就加入进来,跟我一起练。2007年,我和李冰冰获得KOD的2对2冠军。
2015年,KOD推出街舞世界杯,第一届总决赛期间我去俄罗斯和美国当裁判。2018年,第二届KOD街舞世界杯总决赛时,我放弃了评委资格,加入到三缺一的中国街舞战队,一直打到四强。当时主办方问我:你是愿意做裁判,还是代表国家加入这个团队去战?我说不做裁判,我要战。
街舞给人的印象通常是酷炫,但也有例外。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大地震。第二天,我坐公交车去广州大学城教舞蹈课,一路上看到车上播放的地震救灾画面,特别难受。
我是跳舞的,能不能编一支鼓励灾区人民振作起来、走出地震伤痛的舞蹈呢?
下车后,我跟舞蹈班的班长说,让同学们自习。我回市区买了很多报纸,将地震的图片剪下来,铺满桌面和地面。我开始构思,当天就编出了舞蹈《阳光总在风雨后》。我召集舞团里20多位成员,排练了三个通宵,然后去中华广场义演,募捐了5万元。
那次,有人看我们的街舞看到哭。
广东电视台的台长看到了,问我们能不能参加电视台的慈善晚会。我们去了后,广州文化局来问,能不能代表广州去全国参加群星奖的角逐(“群星奖”是中国政府设立的群众文化艺术领域的最高奖项),还派了一个歌舞团的编导,帮我们重新打磨。最后,这个街舞拿了群星奖的金奖。
五个评委上台,四个人举了红旗。我们赢了!这是中国人在街舞世界大赛中拿下的第一个冠军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电影《狂舞派》女主角说,“我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跳舞。”而我的梦想是有朝一日站在全球最顶级的街舞大赛Juste Debout的舞台上。每年全世界有4000名舞者参加这个比赛,仅有400名能被邀请在巴黎参与决赛。
2010年,我和搭档李冰冰终于搞定了手续,以中国赛区Locking(锁舞)组冠军身份,去巴黎参加总决赛。同行的还有冯正、黄景行、汪瀚、Jeffy、李哲和胡浩亮。这是每个街舞舞者向往的朝圣之旅。
巴黎留影
到巴黎后,我们去凯旋门、埃菲尔铁塔拍视频,在酒店门口的空地上练习。我和李冰冰准备了15套双人“齐舞”动作,街舞术语叫“routine”,以备斗舞时以最快反应即兴发挥。我们把所有的动作再对一次,当音乐放起来,路人围了好大一圈,鼓掌、喝彩一波接一波。有人用英语喊:“Where do you come from?(你们哪来的?)”被问了两三个国家的名字后,我们直接回答:China。他们夸张地说:“Oh,They are from China!”
巴黎的地铁站和马路两边,到处是Juste Debout的比赛海报。法国站的海选,在巴黎市政厅举行。那里超漂亮,有高大的拱门,四周都是壁画,中间是舞台。比赛时,我们一点不紧张,就当是party。我的英文表达不来,就和另外国家的选手指手画脚。
总决赛有现场直播,地点在巴黎著名的贝尔西体育馆。那是欧洲歌手梦寐以求开演唱会的地方,有像NBA球场一样大的舞台,甚至比那更大,周围全是观众和尖叫。比赛是battle(斗舞)的形式,DJ即兴播放音乐,2对2即兴斗舞。世界的16强选手一一过招,经过四轮“厮杀”,才诞生冠军。我们预计能拼到四强。
开赛前一小时,才知道第一场就要跟实力最强的日本选手对抗,他们已经连续三年夺冠。我想豁出去算了,结果我们赢了!
继续豁出去。之后对芬兰、俄罗斯,我和李冰冰越斗越勇。
最后一场对东道主法国。现场DJ播放的是上世纪60年代美国的Funk音乐(骤停打击乐,迪斯科的前身),有很强的节奏跳跃。我们完全放开,跟着节拍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我还即兴加入了弹吉他的动作。
最终判决是五个评委上台,拿着红蓝两面旗子,“三二一”一起举。四个人举了红旗。红旗代表我们。我们赢了!拿下了Locking(锁舞)组的世界冠军,这是中国人在街舞世界大赛中拿下的第一个冠军!
阿牙和李冰冰拿下世界冠军
当主持人宣布:“China, winner of Juste Debout 2010 in locking!”(“中国,2010年Juste Debout锁舞项目获胜方!”),所有人都尖叫起来。有人递给我一面国旗,我把国旗展开,激动地举起来。我的韩国老师WOONG第一个打电话给我们贺喜,他一直在电话里大叫,因为我们战胜了他曾经输过的对手。回到酒店,大家开了香槟,边喝边狂侃胡吹,一直庆祝到凌晨三四点。
来巴黎前,我和搭档李冰冰一直靠“以舞养舞”支撑比赛经费。中国区选拔赛胜出后,主办方仅支付两张到巴黎的双程机票。在巴黎一周的行程,单单食宿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完全靠对街舞的热爱,我们才坚持到最后。
那次,我跟世界很多国家的舞者都有交流,眼界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当时国外媒体热烈报道了中国人夺冠的消息,反而国内的媒体静悄悄的,没怎么关注。
从巴黎回来,冠军奖金有3万元人民币,我存了起来。
街舞的精神内核就是一个字:玩。只要每天能跳舞,就一天都没有白过
《倾听·人生》 我为街舞狂
最近几年,街舞在中国逐渐打开了知名度,也被更多的人认可。2013年,中国舞蹈家协会街舞委员会正式成立。两年后,“全国街舞艺术大众普及及推广系列工作”启动,同时发布了《中国街舞艺术教育考级》系列教材,我是教材的编委之一。
阿牙(右二)担任评委
这些年,有演艺公司找我签约,但我并不喜欢做明星。我选择做培训,2016年,我成立了阿牙街舞工作室,希望培养出一批更牛的人。今年,我教的这批孩子会参加广东卫视的春晚,表演街舞。
我还在广州创立了两支街舞团队——特攻队和The D.O.G.S。前者成员都是全能型舞者,代表了广州街舞的顶尖水平。后者是专攻Popping的舞团,标志是一个狗头(在年轻人的世界里,狗头表示反讽、幽默),队名The D.O.G.S即Dance Orignal Style的缩写,意思是“跳出独创”。
现实中,舞者的生活并不光鲜,腰酸腿痛的职业病跑不掉,我的脚还骨折过。我的恋爱也很老套,老婆是在婚恋网站遇到的。拍拖不到一年,就结婚了。现在小孩快幼儿园毕业了。房子买的比较远,为了方便小孩上学,我在广州市区租房子住。
大学同学里,坚持跳舞的只剩下我一个。至今,我已经编了上千支街舞,还给广州芭蕾舞团的舞剧《红楼梦》编排过一段街舞。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爱街舞?其实,街舞的精神内核就是一个字:玩。只要每天能跳舞,我就觉得一天都没有白过。我会一直跳到老的。
我老师的老师,70岁了还在跳街舞,虽然体力比不上年轻人,但技巧还在。看他跳舞的那种味道,我只能在一边“哇!”,一边仰望。我脑海里迅速跳出一个画面:等我70岁时,几个队友再约出来,搞个BBQ(户外烧烤),高兴了就跳一段,再把几个孙子叫过来,让他们battle(斗舞)……
编辑 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