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城言城语 李郁葱
我们都知道杭州是南宋的都城,而岳飞、秦桧等风云一时的人物当年都是出没于其间,这座城,也因此有了更多值得我们咀嚼之处。
但很多时候,我们常常会觉得困惑,历史的深度和广度会落在哪个实处呢?我们走过的路,又有过怎么样的故事?“从临安城(今杭州)清波门荷花池头一带的临安府府衙,沿清河坊大路(今河坊街)向东而行,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运河东侧的秦桧相府。”
这样的叙述里,历史就如运河之水的缓缓流淌,当年在朝堂上的纷争和人物的性格就这样凸显出来了。
我们记住这些小细节,比如秦桧爱吃鲻鱼,比如赵明诚和李清照对文物的热爱等,历史的有趣正在于它的细节。
读完此篇,我很想知道它的后续,关于那些藏物,关于岳秦两家的恩恩怨怨。
绘于绍兴二十三年(1153)十二月的秦桧像,冷峭之面与其岳庙中的跪像不同。故宫博物院藏
正文从这里开始——
一帖三千贯 出手无底线
姜青青/文
“这湖底晚上有东西一亮一亮的!”北宋哲宗年间(1085—1100年),鄂州嘉鱼县(在今湖北)太平湖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
因为大旱,湖水见底,有人哄传在晚上的星光月色中,有光亮闪现湖底,很是怪异。于是,一群好事者摸着晚上光亮出现的大致位置,一锄头掘了下去。随着一声金属相击声,在湖底挖出了鼓鼓的一件两尺来高(约60厘米)的铜器,其纽上刻有一裸鬼坐像,器面虽有锈蚀,但在中间部位,还是能辨识出不少铭文。识货的人看出来是件叫作“镈钟”的青铜乐器,先秦时在重要的礼仪场合上,主题曲和背景音乐都得用它来演奏。
嘉鱼县施县令知道这事后,觉得这是一件宝物,便弄到手来,打算找机会亲自献给朝廷的礼部太常寺。但事有不巧,施县令这些天特别忙,把献宝这事给耽搁了。热闹劲儿一过,他也就没太当回事,叫人把古钟直接上缴鄂州府库了事。
鄂州知州解秩佐,这家伙却是个没文化的大老粗,看这么一件金属疙瘩很不顺眼,一瞪眼说:“哪来的背时货?上面还蹲一‘裸鬼’,这种不祥之物别藏着了,赶紧扔熔炉里造兵器得了。”
长官一句话,世间多了几件杀人兵器,却毁了一件古老乐器。当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知道这事后,对这样的野蛮行为极为愤恨,写了一篇《吊镈钟文》,发出了“黄钟毁弃,瓦缶雷鸣,余始以为不然,今信之矣”的浩叹。
那么,这件古物化骨熔身,就此真的了无踪影了吗?
“楚公钟”拓本,刊于宋人王厚之题跋的《钟鼎款识》,左下为王的印章“复斋珍玩”,右上又有赵孟頫印章“大雅”
“雷人”的“楚公”
多年以后的北宋政和三年(1113年),寓居青州乡里的赵明诚这天正在“归来堂”书房与妻子李清照谈古说今,忽然收到一件“快递”,乃是好友王寿卿寄来的一份古器物铭文拓本。王寿卿在随信中说,这是早些年鄂州嘉鱼县出土的古钟铭文拓本,知道您正在四处搜罗金石碑帖,整理写作《金石录》,便捎给您派用场吧。
这正是当年秦观哀悼的那件被熔铸成兵器的镈钟的铭文拓本,身已化为铁水,却有遗墨传世。
赵明诚大喜!可是细看之后,却又挠头不已。
拓本上有四十来字,端的古怪又古雅,还有点“雷人”,你看那四个小“田”被串成的字,分明是个“雷”字;不是说出土时钟纽上还有一“裸鬼”,敢情那指的就是“雷神”?竖读的字序也不按一般套路出牌,而是从左边起首写下来的,好像全都反写了;这一笔一画有点意思,力大有劲,隐隐透露一种霸气,堪为鉴赏临摹的古字法帖;而且不少文字都是钟鼎文的习惯用语,可以释读;尤其是那明明白白的“楚公”二字,大致可以断定这是西周时期楚国某国君的物件。
但偏偏就是这位铸钟的楚公仁兄的名字,笔画古怪,赵明诚还就是辨识不了。还有,春秋时的楚国国君被周天子封的只是子爵,最多也就称个王,没听说有个自称“公”的国君。最后,赵明诚只得将这件古器物命名为“楚钟铭”(后人也称《楚公钟》),写进了《金石录》中,这件帖本也就留在“归来堂”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靖康之变”(1127年)天翻地覆,随着北宋覆灭而来的兵祸战乱,使得天下无数典籍毁亡散佚。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原有藏书两大库,建炎元年(1127年)三月,夫妻俩舍去了大部头和重复的藏书,携带十五车书辗转逃亡。但到头来这些书仍然难逃兵火,全部化为云烟。他们在青州故居未能带出的藏书,也全被焚毁。
因此可以肯定地说,赵明诚和李清照已完全不知《楚公钟》之所终。
旁白:《楚公钟》今释
楚公究竟叫啥名字?铭文中紧接“楚公”那字,后世学者辨识为“屰”或“咢”(两字相通,“屰”也同“逆”),清代孙诒让考定就是《史记·楚世家》记载的熊咢,现代学者多称作“楚公逆”。“咢”也通“鄂”,因而当年熊咢器物出土鄂州,不是没有道理的。还有,宋人释读的“夜雨雷”三字,现被认作“吴回”(“雷”古同“回”)。吴回号祝融, 楚王先祖,《史记》也有记载。
所以别小看这件古乐器,它证实了《史记》相关楚国史记载的可靠性,而且根据熊咢在位时间判断(前799—前791年),这是楚文化中年代最早的青铜器(距今2800多年)。
我以宋人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摹本为底图,参考黄锡全、曹锦炎等学者的考释,将释文排于原字对应位置的两侧,可读为:
唯八月甲申,楚公咢自作吴回镈,厥名曰“殷禾”。枪音屯良。咢其万年有寿,以乐其身。孙子其永宝。
大意是说:八月甲申这天,吴回后人楚公熊咢自己铸造了镈钟,取名“殷和”,撞击乐声纯正美好。熊咢用它怡情娱乐,延年益寿,子孙后代当永为珍宝。
“楚公钟”铭文正本,下红框字释作“楚公咢”,中间红框字可释作“吴雷(回)”。青青 制图
造访“一德阁”的不速之客
从临安城(今杭州)清波门荷花池头一带的临安府府衙,沿清河坊大路(今河坊街)向东而行,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运河东侧的秦桧相府。
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九月,临安府新任知府荣薿第一次造访秦府。这一路走来,荣薿有一种精神上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愉悦,因为一年前,秦桧死了!
说得直白一点,秦桧要是还活着,荣薿根本不敢来京城做官。秦桧在世时,曾想弄死荣薿,在官家赵构面前唾沫星子没有少喷。秦桧为啥与荣薿过不去?这跟岳飞的案子有关。
还是回到鄂州。绍兴十一年(1141年),荣薿在此任职主管钱粮征调的湖北路转运判官。上任不久,鄂州都统司统制官王俊突然上门,“揭发”他曾经的主帅岳飞以及他儿子岳云,反叛朝廷,图谋不轨。荣薿觉得王俊的指控太离谱,便一口回绝:“我只是管管钱粮的官员,你说的事与我何干?”便将他拒之门外。
王俊不甘吃瘪,转而另找途道继续“咬人”。后来宰相秦桧以及张俊,正是利用王俊的“告发”,罗织“莫须有”的罪名,将岳飞父子及张宪置之死地。而对荣薿拒绝受理王俊上告一事,秦桧也是深恨不已。只是荣薿这人不一般,赵构还是康王时,他就已经是康王府主管钱粮的属官了,君臣患难与共了那么多年,现在赵构眼里他已是剩下不多的“老臣”,所以秦桧的诬陷没起多少作用。
那么,如今秦桧早已死了,相府之中人去楼空,荣薿还来秦府干啥?他就想看一眼府中那座著名的“一德阁”,因为它的存在,荣薿最后总算逃过了秦桧的毒手。这其中就与赵明诚记载的这件《楚公钟》有关。
秦桧连写两信追索“雷钟”
荣薿想起那是绍兴十五年(1145年)的事。那时,他从成都被调到建康(今南京)担任总领淮东军饷一职,有天碰到一位叫邵泽民的同僚,托他帮办一件事。啥事?邵泽民说:“我有一本《雷钟帖》,家藏多年,视为珍宝。可最近被秦丞相知道了,非要我让给他不可。我琢磨着这家伙不是个善茬,都连着来了两封信,估计回绝他这事过不了关。”
邵泽民说的《雷钟帖》,就是《楚公钟》!
秦桧怎会看上邵家的这本藏帖?也就是绍兴十五年初,赵构视秦桧为赵宋王朝的顶梁柱,把望仙桥东北地块的一处豪宅赐给了他,还专门为秦府书房赐名并御笔亲书“一德格天之阁”。这年六月,赵构去秦桧新宅走了一趟,在“一德阁”见秦桧施展自己拿手的行书和篆书,写了不少书法和楹联,烘托那块御书匾额。四壁还陈设了秦桧收藏的古碑旧帖和名人字画,把个豪宅装潢得挺有品位。
此后秦桧将“一德阁”当作他的收藏品“库房”,拼命充实库存。赵构写的字他想着法子去讨要截留,对外则软硬兼施,巧取豪夺。邵泽民手上的这本钟鼎文法帖就这样被秦桧盯上了。
秦桧又是如何晓得邵家藏有《楚公钟》的?原来邵泽民也是个痴迷金石字画的主儿。说一事儿,宋朝从赵匡胤开始,历任皇帝都刻有一方宝印。东京汴梁(今开封)被金兵攻破时,宫中这些御用印玺被金人搜掠而去,唯有赵匡胤的“大宋受命之宝”被邵泽民在乱中抢得。南渡以后他将这方宝印献给了赵构,得到重赏,一时声名鹊起。
邵泽民搞收藏喜欢显摆,时不时在朋友圈晒晒自家珍宝,譬如徽宗皇帝的《花鸟百扇图》、董奴子的《丛花图》、戴嵩的《牛图》、徐熙的《荷花鹅图》、李成的《偃松图》等等。这一晒就把他在兵荒马乱中撸到的《楚公钟》给透露出来了。当然,这帖子是否就是赵明诚的那件藏品,他没说。
现在秦桧索取《楚公钟》,邵泽民极不情愿,心想我主动献出“大宋受命之宝”,那东西本来就是官家的,我这叫物归原主,你秦桧还以为我乐善好施,竟然点着名来要《楚公钟》,打劫啊?可是再一想,这两封信的“味道”一软一硬,我再这么硬扛着不撒手,估计就快去怀疑人生了。
百般无奈,忍痛割爱,又心有不甘。于是他跟荣薿说,劳驾您给秦丞相捎个信,就说这帖子当初可是花了血本才上手的,不能白给,他出三千缗(缗即贯,一贯等于一千文),这事就成了。
荣薿那时千方百计想着如何在秦桧手上“解套”,于是答应做这趟交易的“中间人”。秦桧那边又不差钱,《楚公钟》就此成了“一德阁”的藏品。
王厚之《钟鼎款识》中的“虢姜鼎”拓本(右)和“师旦鼎”拓本,隶书为清代阮元题跋
年轻人不讲“武德”
秦桧仗着一手遮天的淫威权势,威迫利诱,撸刮了大批古物字画。有句讲春秋故事的成语叫“假途伐虢”,这虢国就有一件传下来的“虢姜鼎”,若能放到今天,肯定是国宝级的文物,就被秦桧弄进了“一德阁”。
还有,秦桧后来向赵构自称是“师臣”,这梗是怎么来的?西周初年,周公旦铸有一宝鼎,称作“师旦鼎”,这是比“楚公钟”还要早200年左右的一件古物,而且还是原器。秦桧自诩是辅佐周成王的周公旦,做六十五岁生日时,有人拍马屁给他画了一张全身像,边上“陪着”从古到今七名以贤德著称的名相,第一个就是周公旦。秦桧千方百计将“师旦鼎”弄到手后,高兴得要命,于是每每在奏疏中恬不知耻地自封“师臣”。
不过,秦桧心思过多,整人过狠,搞收藏多有精力不济的时候。于是他儿子秦熺帮衬上来了。这小子接盘“一德阁”收藏后,更会使坏,根本不讲底线。
还是在绍兴十五年(1145年),七月间,毕良史怀着一项“特殊”使命,喜滋滋地离开临安城,前往宋金边境重镇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履任了。
毕良史何许人也?他曾是东京留守孟庾的幕僚,绍兴十年(1140年)趁着宋金关系一度缓和的契机,随长官一起到的东京。没想到金兵忽然杀到,孟庾举手投降,他也跟着当了俘虏。两年后宋金达成和议,孟庾没敢归宋,他却啥事没有地回京城来“跑官”了。他有一本事,就是书画鉴定,号称“毕古董”。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他在东京相国寺书画“集市”上淘到的古字名画,来投秦熺。之后的事你晓得的,毕良史从秦丞相跑到赵皇帝,一路“绿灯”,大号的乌纱帽戴得妥妥的。
秦熺要为“一德阁”收藏添砖加瓦,便想到了毕良史,此人熟悉金人占领区的书画行情,让他去淘宝驾轻就熟。当时在淮东盱眙军宋金双方界河附近,两国开设“榷场”,在此通商贸易,各取所需。于是秦熺跟他老爸一合计,叫毕良史去盱眙军主管“榷场”。
就这么着,毕良史走马上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为秦家收罗了不少古字画。“一德阁”收藏的金石名帖,后来编成一册子,孝宗光宗时候,落到了金石学家王厚之手里,他发现其中有十五件上好青笺纸题签的钟鼎文,都是毕良史一手弄来的。
秦熺在《虢姜敦》拓本边上的题跋。宋王厚之《钟鼎款识》
秦熺的“长线钓鱼”计划
秦桧当政,朝廷百官就像是他的跟班,唯秦相马首是瞻。但也有个别“出头椽子”跟他唱反调的,朱敦儒就是一个,时不时在朝中倡言抗金,让秦桧很不爽,认为他跟主战派李光绝对是一伙的。
绍兴十九年(1149年),某天秦桧回家狠狠吐了口恶气,说已叫人把朱敦儒弹劾了,官家撸掉了他的乌纱帽。哪晓得秦熺一听,连忙摇头反对,说这朱敦儒是有价值的人,把他一脚踢出朝廷,可惜啦!
老朱还有价值?秦熺说,此人可是填词名家,您得让他为您打造的“太平盛世”歌颂歌颂。另外么,听说朱家藏着一宝贝,是东周金石拓本《虢姜敦》,跟咱家的《虢姜鼎》可不是一对嘛,这要能弄来,堪称“一德阁”一段“佳话”。
秦桧脑子开窍了,让秦熺跟朱敦儒套近乎。秦熺贼精明,他发现老朱有个弱点,就是舐犊情深,于是谋划了一个“长线钓鱼”之计。先对老朱儿子小朱下手,给弄个枢密院草拟皇帝命令的责任编辑头衔,算是中央直属机构的官员了。然后通过小朱,秦熺热络上了老朱,当面拍胸脯说,一定让老朱回朝复职。不久,一纸委任状飞来,老朱被任命为礼部郎官鸿胪少卿,每天朝会的仪式礼节由他主管了。秦桧每次上朝与朱敦儒碰面,也端出一副热脸,还时不时跟他说些热心话。
朱家父子转眼间都有了俸禄,老朱对秦熺的“情义”感激涕零。他哪晓得人家笼络你,是另有所图。
后来的结果顺理成章,老朱的《虢姜敦》被秦熺钓进了“一德阁”。
秦桧死于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之后,其家人搬回了建康老家,整个秦府被朝廷收回。第二年临安知府荣薿登门时,“一德阁”早已空空如也,秦桧在世时对金石字画的癖好一点痕迹没留。只有宴饮大厅的后厨院子里,还搁着几十口大水缸——这透露了秦桧的另一种嗜好,喜欢吃鲻鱼。
七年以后,秦府被赵构扩建改造成他自己的养老居所德寿宫。
至于“一德阁”那么多的收藏品最后去了哪里,落在谁的手里,这其中的故事得再写一篇文章作交待。可以先“剧透”的是,收罗“一德阁”星散藏物,岳飞的孙子也“掺和”其中,而且还是主角呢。
编辑 李郁葱